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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找不回来的那些人”系列中的那些中小学同学都没有写他们的姓,但唯有这个程小前却是连名带姓都写了,也许是习惯吧。以前同学之间的称呼,比较要好的称小名,其他同学一般是单名的连名带姓一起叫,双名的则只称呼名,反正大多数只取两个字,但程小前大家都这么连名带姓地叫,我也是这么叫她的。这是小学同学中最早一个不知所终的同学,估计许多当时的同学早已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同学,我自己也没想到,要写这个系列的时候,她却顽强地出现在我面前,好像不写一下便有那么些东西没法交代。
程小前算得同学中最默默无闻的一个了,她的无声无息几乎到了没人能注意到她的地步。上课她从不发言,也不与别的同学说话和做小动作,偶然老师提个问题叫她来回答,她便木然地看着老师,只摇头什么也不说。下课的时候,所有小朋友都出去玩,不管成绩好的还是不好的,只有她还是坐在教室里。唯有学校有考试和阶段测验的时候,老师在介绍最高分和最低分的时候会提到她,而且肯定是最低分,她往往比那些最调皮不爱学习的同学的成绩都差。那个时候对同学的长相其实没多少漂亮或丑陋的概念,但她是我少有的认为长得丑的同学,皮肤又干又黑,额头上竟有许多皱纹,五官好像没有长开似的,反正鼻子和嘴巴很近,我曾经认为她也许属于那种还保留了许多猩猩的特征没有进化好的人类。
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开展“一帮一 一对红”的活动,让我没想到的是,老师把程小前“配”给了我,当时我很不乐意,程小前的笨和成绩差都出了名,我根本没信心能与她“一对红”。老师专门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告诉我程小前身体有病,是先天性心脏病,智力发育也有点问题,所以胆子特别小,也不与别的同学交往,这让她的家长也非常着急。老师希望我多与她交往,带她融入到同学中去,也可以与她一起做做作业,适时帮助一下她的学习。还鼓励我:她现在成绩也是垫底的,你帮助她以后,她只要有一点进步都会非常明显的。
于是,我开始了与程小前“一帮一 一对红”的行动。我邀请她到我们家一起做作业,还告诉她:“我和你已经结成了对子,你学得好不好,不仅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了,知道不?”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弄得我很是迷惑。后来才知道她是不愿意到我家去做作业。我只能再问:“那我到你家去,和你一起做作业,好不好?”她迟疑了一下,终于点了点头同意了。第一次去她们家,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原来她们家以前是资本家,虽然因为文革,她们家应该已经低调简朴多了,但在我看来还是非常考究奢华,我们写作业的那张桌子就雕刻了许多漂亮的花,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红木的,但在我的眼里反正是相当豪华。她外婆在家里,知道我是与程小前“一帮一 一对红”的对子,非常高兴,端上自己做的酸梅汤,酸酸甜甜非常好喝。我们做完作业,她又拿来了点心绿豆糕,印象中那是我第一次吃这个点心,当时真觉得是从来没吃过的美味。
后来在她们家还吃过不少好吃的东西,像各种奶糖、巧克力、桔红糕和各种饼干之类的零食,记得特别清楚的是在她们家吃过一种叫“蝴蝶酥”的点心,也是以前没吃过而且当时上海一般的食品店都买不到的一种食品。她们家还有许多我从来没玩过的玩具,印象最深的,有一种是用一个小镜子照一个小人,小人就会跳舞的玩具,还有一种应该是八音盒之类的玩具,上了发条后那盒子就会奏出音乐。也许程小前属于那种特别封闭的小孩,以前只与家里的亲人才有说话和交流,在同学中基本上没什么朋友,而我去她们家多了以后,她渐渐把我当作了朋友,会与我说说话。只是她的笨实在让我不能忍受,一些很简单的作业,与她讲半天她经常还是不得要领。可在她们家,她外婆每次都那么客气,让我不好意思冲她发火。不过大概是一二个月以后的测验中,程小前的成绩突破性的没有垫底。这让我得到了老师的表扬,而最激动的大概就是她家长了。
这件事情让我对程小前也增加了不少信心,下课的时候也开始拉这她与我们一起玩,不过她的笨拙真的让人没办法,别说那些需要一点技术的踢毽子、跳橡皮筋之类的游戏她玩不了,连最最简单的“木头人”游戏她也不会玩。一起游戏的同学都不愿意与她一起玩,我也没有办法,后来她便每次我叫她的时候她就在一边看我们玩。一天,她外婆特意巴巴地来到我家,找到我爸妈,说是要与我商量一个事情。原来她想让程小前每天与我一起搭伴上学,此前都是她外婆送她去上学的,她外婆希望她能逐渐与别的小朋友一样,也能和别的同学一起上学一起玩。我其实原来就与隔壁和弄堂里的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一起上学的,程小前家离我们家却并不近,见我迟疑,她外婆又对我爸妈说了我一大堆好话,弄得他们不好意思先答应了,我也不能说什么,临走,她外婆还留下了一个塑料的文具盒说是送给我的。当时我们用的都是那种铁制的铅笔盒,而这种塑料文具盒要大得多,里面还分了两层和许多格子,很高级的。
第二天,她外婆先送程小前到我们家,然后我们再搭伴一起去学校,这样送了一个星期,她便会自己到我们家来叫我一起去学校了。不过,这件事情后来让我很是窝火,因为自从程小前与我搭伴去学校以后,原来与我一起去上学的那些小朋友便不来叫我一起去学校了,我试图带着程小前一起去叫他们,谁想他们都不愿意,或者让我们先走,或者我们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即便在路上遇到了,他们也不和我们一伙。终于我忍不住了,某天我带上了那个一直没舍得用的文具盒,到她们家把文具盒还给了她外婆,并告诉她以后让程小前自己去学校,我要与别的同学一起去学校。这以后,虽然我还是经常放学后到程小前家做作业,但她与我说话却少了许多。不久,她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我没弄清楚究竟是什么病,也许是她的先天性心脏病,也许是别的病,反正是住院的那种。我曾到她家去想看看她,但她不在家,住在医院,她们家后来为她办理了休学手续。
算起来我与程小前进行“一帮一 一对红”的时间大概还不到一个学期,她休学后我也很快忘了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同学。过了许多年,某天我从她家门前走过,突然想到这么个被自己认为没有进化好的同学,便进去想看看她现在到底怎样了,却没有找到她,邻居告诉我,她们家已经搬走好几年了。那天回家突然感到情绪低落,开始回忆当年在她们家玩过的玩具,吃过的东西,还有她那表情很不丰富木讷的脸。
多少年以后,我知道了有一种叫自闭症的病,想到当年的程小前,猜测她很可能便属于患上自闭症的病人。再回想当初自己对待她的那些做法,便总有一种后悔与自责。也许当年自己能坚持与她交往,带她与别的同学交往,她会慢慢从自闭中走出来?她生那场大病是不是与我拒绝与她一起去学校受了打击有关呢?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如何?如果她在我面前,真希望她能原谅我当年的那些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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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0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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