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制消防员的眼泪

 

天津港大爆炸事件发生之后，“职业化”呼吁尘嚣甚上。可是，作为一名消防史研究者，我琢磨过美国在1853年之后办职业化消防的社会背景，深知当前中国的问题不在于“职业化”，而在于“反职业化”，即如何改善合同制消防队伍。当然，我也有一堆理由，关键是对消防文化史的认识。

美国职业化消防队伍的原因，包括蒸汽泵浦的采用（需要复杂的技术维护）、工业化运动导致上班时间增加（征集不到志愿人手）、富裕社区对志愿消防人员素质的反感（早期美国认为服务社会是公民的义务和美德，所以志愿者消防员的素质相当高，比如美国前三任总统华盛顿，亚当斯和杰克逊，都是志愿者，大批美国国父们也有志愿的经历，如富兰克林。可是因为缺乏人手，志愿消防征集新移民之后，内部文化的变迁导致这种服务社会的观念有所降低），还有一条最关键的，就是气候脉动。由于当时气候逐渐变暖，火灾的规模逐步扩大，响应的时效性和专业性增加，消防水流量和总消耗量成倍增长，靠志愿者难以满足火场快速发展的需求，因此需要职业消防队员的补充。

问题在于，当前气候特征是冷相，所以存在火灾多发的风险，而不是大灾大难的风险。通常冷相气候需要增加消防人手，提供更多的设备，而不是提高培训或增加防火墙（后者是暖相气候条件的主要对策）。根据对中国历史上60多位消防名人的消防对策的观察，冷相气候条件下主要是防点火，暖相气候条件下主要是防蔓延。虽然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相同的结果，但是对专业人士看来，这是两种不同的策略。如果你在冷相周期提供精英化消防，往往会导致覆盖不足，仍然会带来损失。如果你在暖相周期提供普及化消防，往往不能控制火灾，望火兴叹，所以只能打造防火墙来隔离火灾。正是由于火灾在不同气候周期具有不同的规律，所以当前中国所缺的是平民化消防，而不是职业化消防。

什么叫平民化消防？说白了就是覆盖率。比如上海市的人口规模需要200座消防站，可是当前只有127座，就不能满足上海公安的需要。对此，中国提出的解决办法是合同制消防，通过征召社会力量办消防。可是这些合同制消防存在三大困境：高强度的训练，军事化的作息和不可靠的前景，让合同制消防存在极高的人才流失率。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合同制消防是一条职业发展的死胡同呢？

第一， 我国提倡的社会主义优越性，即消防免费的观念，导致我们不敢为救人而要钱。这种高风亮节对于非市场经济或许可行，对于市场经济下的生命成本，就显得很荒谬。人人的生命都值钱，难道只有消防队员的生命不值钱？为什么为救人付出的劳动需要免费，这是集体主义文化造成的恶果。越是免费消防，越是不能解决问题，越会导致索赔，越会让消防投入不足，这是一种恶性循环，只因为我们把消防免费，等于认定公民生命价格不值钱，这是出发点的错误。

第二， 之所以当前消防还强调高强度的训练，是基于如下的假设，“火场凶险，有体力，至少还可以逃生”。可是，也许农业社会的火灾发展速度慢，允许上述假设成立。当代社会的火灾蔓延速度，对体力的要求越来越低，对大脑的要求越来越高。美国是培训消防队员提前识别火场恶化的风险，而不是靠耳朵（耳朵有丰富的血管，可以比其他任何器官更早地发现火场恶化的征兆）。也就是说，当前的趋势是靠知识提升安全，而不是靠体力维护安全，这是两种不同的思路，代表着不同时代对火情的认识。

第三， 之所以强调军事化作息，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要提供24小时的待命状态。英国消防之父布雷德伍德曾经研究过不同的作息方式，发现全时待命的方式最好。因为消防员不能按时下班，上班下班的状态转变很慢，对于他们自己来说不利（容易出车祸），对于及时出勤，也是非常拖后腿的。所以，很少有正常上下班的消防队员（文职队员和消防队长不受限制），因为火灾的性质决定了，人们休息的时刻是火灾风险最高的。在这种条件下，布雷德伍德的对策是给2到3倍的正常薪水水平，让他们全时间留在消防站，一个月才允许出站72小时。香港目前的办法是工作24小时休息48小时。

第四，     之所以合同制消防员没有前途，我认为关键原因是中国办的是“小消防”（苏俄的影响，1957年我国以苏俄为师学消防管理），消防的很多功能都被城管、特警、急救、应急办抢走了。造成一种局面，那就是任何城市灾难都需要消防到场，因为管事的人都没有消防背景，需要消防到场，却让其他人干任务，让消防旁边站，这是极大的浪费。中国从未想过让消防领导救灾工作，就是因为我们把消防定义为只灭火，不救灾的“小消防”服务。这是违背世界大趋势的作法，造成救灾过程中的极大浪费，也造成我们的消防员（无论现役制还是合同制），离开队伍就没有去处了，技能单一，无以为生。我又要说那位知名的洛阳“打洞”前消防队员，他是中国数以百万计的消防队员下岗之后无处可去的一个缩影。只因为社会没有为救灾设计合理的制度，所以一旦退伍就成为社会的弃儿。在岗消防只有口头表扬，下岗消防却会下场悲凉，这种局面难道是大国崛起的必然结果？

舆论对于“抱火哥”宣传有加，对合同制消防员的前途却顾左右而言他，问题在于，最近的气候条件还必须仰赖这些抱火哥的服务，所以我来替抱火哥说几句话，遂有此文。

         另外，最近看新闻，说南水北调工程如何刚建成就遭遇到气候脉动的戏弄。1998年是暖相气候高峰，中国的降水条件基本是“南涝北旱”，所以上层决定上马南水北调工程，这是有数据支持的。可是2015年南水北调工程完工之后，冷相气候来临了（以2008年春节的南方雪灾为标志性转折点）。冷相气候在中国的表现是“南旱北涝”，所以北方一下子不缺水了，这笔数以千亿计投入的调水工程，需要到30年后才会发挥其预期的设计功能，这不是天大的戏弄吗？

那么，冷相气候的“南旱北涝”对消防意味着什么？北方旱涝对于北方消防问题影响不大，因为北方建筑的防火间距大，人口稀疏，不存在允许南方密集居住的暖湿条件。可是，一旦发生江南干旱的局面，南方那些靠环境湿度保护的社区，如福州棚户区，仿古旅游区周庄、乌镇、徽州民居、湘西古镇，都存在灭顶之灾的可能性，不信，看一看独克宗大火就知道冷相气候的威力了。那么，中国南方社区最危险的是哪一年？明年。我问过不少人，大家都认为今年南方降雨过多，非常像1954年的南方大洪水，之所以今年南方没有洪水，是因为三峡工程的调峰作用。而1955年是建国70年当中火灾最严重的一年（《中国火灾大典》上记录了44次类似独克宗的大火，比暖相气候的1988年还要多1次大火），与“南旱北涝”的气候条件有关。我凭着对中国历史上40多次气候周期的火灾形势的研究，非常相信明年是一道坎，过去了，说明我们的消防政策可以凑合。过不去，大不了政府多赔偿一点，多枪毙几位涉事官员，也可以过去。过去数千年，中国都是这么过来的，最著名的家伙叫做王承宗（唐代），因为失火被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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