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人的反问

2008年冬，我在德国波恩大学做为期一个月的访问学者。这期间，巧遇波恩大学的“公众开放日”，向公众介绍这个大学做了些什么工作，目的就是加强大学与公众之间的联系与沟通，也有向公众“交账”的意思。

“公众开放日”有很多活动。我的德国房东（她也在波恩大学任职）向我介绍了一个和中国有关的活动，主题的大意是“中国的历史与文化”。这个题目很大，我很感兴趣，想知道德国人是如何研究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但这个活动用的是德语，而我的德语连小学水平都达不到，在这种场合根本派不上用场。为此，房东特意为我请了一位在波恩大学读博士学位的的中国留学生做翻译。

那天，到会的大约有二百人，其中约有一半是退休的老年人。这些人西装革履，穿得很正式。他们是原来在德国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因为波恩曾是西德的首都）。年轻一些的，有记者，也有学生。主讲者有波恩大学的历史系教授，还有来自德国其他几个著名大学的历史教授和汉语教授。

在我的记忆中，那天至少有四个教授做了关于中国历史与文化的演讲。一个历史系教授讲的内容是关于欧洲人如何帮助中国做考古研究，重点讲了在西安的一个考古研究项目。有一个教授讲的是中国的汉字，属于“汉语普及”教育的水平。还有一个教授讲了中国近几十年来的变化，他展示了很多照片，像是观光旅游的性质。这几位教授讲完以后，在台前互相提问，讨论。但他们所论问题的广度与深度都没有超出演讲范围。

接下来就是听众提问。首先发问的人可能是媒体记者。她问了关于西藏达赖喇嘛的很多问题，后来又有很多感兴趣的听众，继续就这个问题发问。大家就这个问题讨论了半个多小时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后来还是主持人控制住局面，转换了话题。但接下来的问题都很分散，很难形成热点，并激发听众之间的互动。

尽管这是一场有关中国历史与文化的主题活动。但到场的中国人廖廖无几。除了我和做翻译的中国博士生，好象还是一位中国妇女，我看到她在一张小纸片上用汉语做笔记，猜想她可能是新华社的记者。但这位“记者”没有听完讨论就走了。留下我和翻译“坚守阵地”。

对于演讲和讨论的内容，我有些失望。难道这就是德国人眼中的中国历史和文化？要知道，那天到场演讲的有德国哥廷根大学的历史系教授，可以说代表了当今德国对中国研究的最高水平。但在我的心里，他们的水平在中国当个中学老师都不够格。在我看来，他们对中国的历史和文化，其实所知甚少。但德国公众对中国的了解，却要靠这些人来传播。他们把中国说成什么样子，我们就成了什么样子。对此，我别有一种滋味在心头。

在讨论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站起来用英语讲了一段话，大意是这样的：

各位，很有幸听你们讨论中国的问题。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来自中国北京的访问学者，很有兴趣知道你们眼中的中国是什么样子。在此，我想谈两点感想。第一、中国的历史和文化比你们刚才所讨论的要宽广很多。中国社会的变迁也比你们所感知到的要大。在你们的眼中，中国是一个统一的、稳定的、专制的国家，几千年来没有变化。而欧洲是一个多样性的共同体，有多样的国家，多样的民族，多样的语言和文化。你们这么想是有理由的。但我作为一个中国人，从“内部”感知到的，与你们不同。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其实一直在变，只是变的幅度不像你们欧洲这么大。第二、我们中国人，向德国人学习了很多，不仅学习你们的科学技术，还学习你们的古典哲学和音乐。这是你们对世界的贡献。我想问问在座的几位教授， 你们向德国人介绍了中国的什么历史和文化？你们认为德国人可以向中国学习什么？你们认为中国可以向世界贡献什么？

我的问题，让在座的德国人都有点发愣，有那么一会儿，大家都没出声。然后有二个教授回答我的问题，但都避重就轻，不谈“德国可以向中国学习什么，中国可以向世界贡献什么”。

会后，有咖啡和点心招待。喝咖啡的时候，好几个德国人过来和我打招呼，说我提的问题很好。德国确实对中国了解得不够。最后来和我谈话的是一对夫妇。丈夫原来在德国国防部工作，现在退休了。他说他很喜欢中国，自费去中国旅游过很多次。他愿意通过我更多的了解中国，因此，邀请我去他们家做客（我还真去了，但这是后话，在此不提）。

2009年，我在日本度假，和一帮朋友去餐馆吃饭， 有日本人、俄罗斯人和中国人。餐桌上，我说起在德国波恩的这次经历，大家听得有滋有味。待我说完了，三个日本都不说话，低下头吃东西。坐在我对面的俄罗斯人，端着酒杯，笑咪咪地问我：“那你认为德国人应该向中国学习什么？你认为中国可以为世界贡献什么？”

这下轮到我傻眼了！

对呀，我让德国人向中国学习什么呢？我们让日本人向中国人学习了汉字，所以他们都不说话。难道我也让德国人向中国学习汉字不成？中国可以向世界贡献什么？除了汉字，老子哲学、四大发明，我们还向世界贡献了什么？

这应该是我向中国人提的问题才对呀？怎么去问德国人了？！

这个俄罗斯人，是我的好朋友，他向我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他在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装着一个几百年来一直很强大的俄国。他有足够的底气向我提这个问题。

而我在他面前，自惭形愧！同胞们，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窘迫，这是所有中国人的窘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