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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看到科学网上有人讨论“到底谁发现了美洲”,正好年初写过一篇关于此问题的书评,转帖在这里供大家参考。
哥伦布发现美洲(由于英语中“洲”和“大陆”是同一个词continent,且二者关系复杂,以下为避免产生歧义尽量使用“洲”)是世界历史上的重大事件,但在网上简单搜索一下就会发现,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存在关于此的争论。此类争论往往纠缠于两方面,其一是美洲在哥伦布到来之前已经有人类居住,因此并不该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再往下讲还可以谴责一下西方中心主义和殖民主义云云。其二是哥伦布抵达美洲之前五百年,这片土地就被北欧海盗光顾过了(还有一些国内的研究者喜欢罗列各种证据“证明”郑和或者法显或者其他什么中国人在哥伦布之前到过美洲,我在中科院科学史所读博时,在所图书馆里见到过好几本此类著作)。对这两个问题争论的实质是如何定义“发现”这个概念。如果我们将“发现”定义为美洲之外的人知道美洲的存在,那么第一个问题就不再是问题。而今天的人们在明知道北欧海盗在哥伦布之前就到过美洲,仍然将哥伦布视为美洲的“发现者”,则是因为北欧海盗(或者某些中国人)即使先于哥伦布到过美洲,其对世界历史的影响却可以忽略不计,而哥伦布于1492年对美洲的“发现”则迅速让世人知晓了它的存在,并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后来的历史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讲,说哥伦布是美洲的发现者并无问题。
遗憾的是,此类低级别的争论充斥着国内关于哥伦布的本已不多的研究,而对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这一事件在地理学史上的意义却鲜有人认真分析(有趣的是,国内出版的科学史书籍和教材中对此事件的探讨也很少,一般称其为“科学革命的背景”)。我在两年前读《大陆的神话》一书时,得知有这么一本专门探讨哥伦布发现美洲问题的书,名为Terra Cognita:The Mental Discovery of America(可直译为“已知地域——美洲的精神发现”),很值得一读。
此书的作者Eviatar Zerubavel认为,发生于19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五百周年期间有关哥伦布的争论虽然热闹,但争论的双方却有一个共同点,即都认为哥伦布抵达美洲的1492年10月12日这一天,是“欧洲发现美洲”的日子。而这一“缺省配置”恰恰需要认真讨论。按照作者的观点,欧洲对美洲的发现不是在一天之内完成的,也不是由哥伦布一个人完成的。“相对于强调他不是第一个发现美洲的人,我更关心的是,他同时也不是最后一个。”作者认为,美洲的发现是从1492年哥伦布航行之后一直延续了将近300年的漫长过程,它完结的标志是1741年白令率领船队发现日后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分隔了亚洲和美洲的海峡,甚至还可以延伸到1778年库克船长(伋顿曲)证实阿拉斯加是美洲的一部分。
作者在书中反复强调,要探讨哥伦布及其同时代人的发现,就不能从我们今天拥有的世界地理知识出发,而是要回到哥伦布时代欧洲人对整个世界的认知。作者的这一观点具有科学史研究中反“辉格解释”的意味,而这恰恰是以往的哥伦布研究所欠缺的。
从古希腊开始,西方人就建立了一种世界是由欧、亚、非三个大洲组成的概念,我们可以称其为“三大洲范式”。在中世纪,这种地理范式的典型表现就是“T-O地图”。 在这种地图中,整个世界用一个四周环绕着海洋的圆盘来表示。东方位于地图的正上方,在陆地的中间安排了一个T形状的水体。T字的“一竖”代表地中海,“一横”的左半部分是塔尼斯河(顿河),右半部分是尼罗河。整个世界就被这个T形水体分割为三部分——欧洲、亚洲和非洲。T字中心上方是“有人居住的世界”的中心耶路撒冷。在“有人居住的世界”边界以外的东方则是天堂。复杂一些的T-O图往往还会将各种与《圣经》有关的人物事件绘制在图上。
基督教还为三大洲体系提供了一个新的故事背景。根据《圣经》记载,上帝创造人类后,看到人类日益堕落,非常后悔,决定用大洪水毁灭世界。但他发现只有诺亚品行高尚,于是在发洪水前让诺亚建造方舟来避难。洪水过后,诺亚带着家人在世界上重新开始生活。诺亚把世界三大洲分给他的三个儿子居住。长子闪(shem)分到最大的陆地亚洲,雅弗(japheth)分到欧洲,另一个儿子含(ham)则分到非洲。在T-O图上,三大洲的名字下面一般都标有诺亚的三个儿子的名字。
在哥伦布的时代,欧洲人的地理观念仍是如此。还有一点本书作者并未提到,即哥伦布向西航行寻找亚洲的根据是他相信古希腊学者托勒密在《地理学》中给出的地球周长的一个较小值,从这一较小值来推算,从欧洲向西航行到中国的距离比向东航行要近。
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哥伦布至死都不承认他发现的是一个新的大洲。“他所看到和听到的是他希望看到和听到的。”三大洲范式在哥伦布心中的地位不可动摇。在美洲,哥伦布试图将其探险中遇到的每一个新事物纳入三大洲范式,他甚至还干过让船员宣誓认同他们到达的是亚洲这种事。在后来的航行中,面对更多他所到之处不是亚洲的证据,为了不触动世界由三大洲组成这一“硬核”,哥伦布转而宣称他发现的是“天堂世界”,即圣经中的俄斐(盛产黄金和宝石之地)。
按本书作者的观点,美洲的发现过程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一为“物理发现(physical discovery)”,其二为“精神发现(mental discovery)”。这一过程的发现者也可以分为两类,并认为人们更倾向于将发现者的荣誉给那些亲身踏上新大陆的探险家,而不是“仅仅”在观念上探究其在世界地理中的地位的人。而作为这一名单上的第一个人,哥伦布是美洲“物理发现”的英雄,但在“精神发现”方面他则起到了阻碍的作用。
虽然哥伦布声称自己到达的是亚洲,但他的这种说法从他第一次航行归来就遭到了人们的质疑。一个有力的质疑是哥伦布用的时间太短,从加那利群岛到达“亚洲”,哥伦布仅用了33天。另一方面,显而易见,美洲的文明水平远低于当时欧洲人所知晓的中国及其他东方国家。但反对哥伦布并不等于认同他发现的是一个新的大洲,有人认为哥伦布发现的是传说中的安提利亚,安德烈斯群岛便以此而得名。
对美洲发现过程“辉格解释”的另一个表现是,人们倾向于将1492年之后欧洲对西半球的发现判定为对“美洲”这个大发现的一部分,但真实的探险过程则相反。欧洲人先是通过探险活动获得了关于大洋另一侧陆地信息的碎片,再逐渐将其拼合成一个整块的陆地。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一段时间内欧洲人将大西洋对岸不同地点的发现视为各自独立的,到了1501年,才首次有人提出美洲是一个整体。讽刺的是,对美洲是一体的发现其实是人们不断寻找绕过美洲向西航向中国的航路失败的结果。
1513年9月25日,另一位探险家巴尔博亚穿过中美洲的地峡,看到了地峡对面的“南海”,这是一个与1492年哥伦布登岸同样重要的事件,这是欧洲人第一次看到美洲“另一边”将它与亚洲分离的大洋。但当时巴尔博亚不可能知道这片海域到底有多宽。此后麦哲伦的环球航行在欧洲人对美洲的认知上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在这个问题上,对麦哲伦来说,“他的重大发现就是他什么都没发现”,在穿越了南美洲最南端后来以他名字命名的海峡之后,麦哲伦用了三个月才穿过太平洋,让欧洲人真切地认识到美洲距离亚洲有多远。
在“精神发现”方面,对欧洲人来说,哥伦布及其他探险家带回的美洲信息明显不融于传统的地理学认知,如果美洲不属于三大洲体系,那它到底是什么?像所有范式转换过程一样,起初,人们像哥伦布那样尝试将新证据融入旧地理学体系,或者不断修改“保护带”,直到抛弃旧体系,转而重建一个新的四大洲体系。与“物理发现”不同,这种“精神发现”的主要内容是对旧有事实的重新审视,作者称其为“全方位的宇宙学革命”。
1502 年,探险家亚美利哥·韦斯普奇在写给他的保护人洛伦佐·美蒂奇的一封信中将他的探险之地称作是“一个新发现的大洲”。 1507 年, 德意志地图学家瓦德西穆勒在自己的著作中, 用亚美利哥的名字来对新的大洲进行命名,并仿照其他大洲的惯例, 将其词尾改为女性化形式,即亚美利加。最初这一名称仅被用来指代南美洲, 1541年墨卡托的地图上将北美洲也包括进去。在瓦德西穆勒使用亚美利加之前,1505年另一位地图学家帕切科称,地球除了欧亚非三大洲之外还有古人未知的“第四部分”,这是第一次有人明确将美洲看作是与欧亚非同等地位的大洲,帕切科比韦斯普奇更进了一步,因此有人说美洲其实应该叫做“帕切卡”。
不仅如此,在巴尔博亚看到太平洋之前6年,瓦德西穆勒就创造性地将其绘制在了地图上。他还在地图上将美洲画成与亚洲完全分离,而这是在白令发现分隔亚洲与美洲的海峡之前167年,这是作者所说的“精神发现”的一个例证。
但同样需要看到,三大洲范式的消亡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更多的探险家和地理学家并没有将其抛弃。作者给出了大量地图作为例证。在巴尔博亚和麦哲伦的探险之后,仍然有许多地图或是省略美洲西海岸,或是不画美洲内陆,或是将美洲西海岸置于地图边缘以外。从1550年代开始,欧洲人普遍认为新世界与亚洲之间由北方的地峡相连。直到1634年,当法国探险家让尼克莱横穿密歇根湖,于威斯康星登岸的时候,专门穿了一件丝绸做的长袍,期望这样能受到中国官员的欢迎。这种混乱的现象一直延续到1741年。
总而言之,本书作者对哥伦布发现美洲这一事件做出了一种不同以往的解读。在作者笔下它不仅是一次对实体地理空间的探险过程,还是一次心理层面的认知转换过程,一次具有典型意义的范式转换。但本书作者的观点也存在颇多值得商榷的地方。
一个最大的问题——也恰恰是本书最主要的观点——即作者认为认识到美洲和亚洲是相互分离的是美洲“精神发现”的核心。但正如作者自己所说,“洲”这一概念本身便是建构出来的。从T-O地图中可以看到,在经典的三大洲范式中,欧洲与亚洲、亚洲与非洲之间的分界线都是河流。由于欧洲与亚洲事实上是连为一体的,在地理大发现之后,欧洲人意识到划分欧洲与亚洲的明确自然地理界线是不存在的,但这并不影响欧洲人对欧洲(自我)与亚洲(他者)的明确区分,这也导致几百年间欧亚分界线出现了种类繁多的版本。
既然欧洲和亚洲之间都没有一条明确的自然地理界线,那么亚洲和美洲之间为什么一定要通过一条分割彼此的海峡来作为它们是两个大洲的最终判据呢?作者在这里似乎混淆了他自己提出的“物理发现”和“精神发现”这两个概念,误将美洲与亚洲并不相连这一“物理问题”当做是美洲在“精神”上是否是单独大陆的判据。而实际上,自哥伦布以后,越来越多关于美洲的信息,已经证明了美洲是一块(或两块)面积广大、与其他大陆相对隔绝的陆地,这已经可以使人们在观念上认同美洲具有与欧、亚、非同等的地位。既然欧亚与亚非之间都有陆地相连,即使美洲西北角有一块极为寒冷的土地和亚洲相连,也不会影响美洲是单独大洲的地位。在这一点上人们不必等到1741年。
除此之外,作者在论证自己观点的时候似乎过于依赖地图证据。如作者谈到十六世纪早期的世界地图将美洲放在最左边,亚洲放在最右边的情况,作者认为这增加了欧洲人认为新世界与亚洲隔绝的观念。但站在欧洲人的角度,将自己已经熟悉的区域放在地图中间,将那些尚未熟知的区域放在地图的角落,这其实只不过是对逐渐扩大的已知世界的合理表达方式。尤其是考虑到欧洲地图长期有在图上未知区域里绘制各种怪物的传统,对那些尚未探明的地区(如美洲的内陆地区和西海岸),地图上画的比较简略或是干脆不画,更多的还是出于技术层面的考量,也并不能用来作为地图制作者对“美洲是不是独立的大洲”这一问题立场的判据。
对于美洲的发现这样一个地理学史上的重大事件,我们当然不能奢望这一本书解决所有问题。对于这一范式转换的具体过程则需要更多文献证据才能弄清楚。考虑到在哥伦布1493年回到欧洲整整五十年后,哥白尼发表了他的《天体运行论》,由此拉开了天文学领域地心说范式到日心说范式的转换。探究这两个领域十分相似的范式转换之间的关系(例如三大洲范式的衰落是否影响到人们对日心说范式的接受),将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美洲的发现不只是科学革命的背景,它就是科学革命的一部分。
1.Terra Cognita:The Mental Discovery of America,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3
2.《大陆的神话:元地理学批判》,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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