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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日
2023年12月18日 星期一
萧瑟的冬日,枯枝断崖,虽有冬日乐趣但更让人感到沉重压抑。
每个人儿时的记忆总是最清晰,儿时我既艰苦又有童趣的生活经历也总在脑子里难以抹去。冬日早晨上学路上耳朵被冻麻木、脚趾头被冻疼,西北风呼呼地直往空落落的棉袄里面钻,而最难以忘却的就是饿肚子。冬天黑得早,放学时太阳就快要下山了。天冷再加上肚子饿,于是回家的脚步就更快了。晚饭通常是粥加咸菜,往往还没有到睡觉时间肚子就饿了。好不容易熬到快过年时,黑灰色的冬日总算有了些许亮眼的色彩,可是母亲又为家里没有过年的肉而发愁。当时都是猪肉都是凭票购买的,家里有三个孩子,就那么一点猪肉票,买回家估计一顿就吃光了,怎么招待来拜年的亲戚朋友?一个下着雪的下午,我们小孩子们正在家里疯玩。母亲眼力好,在隐隐约约的风雪中看到父亲踏雪从泥泞的小路上回来了,母亲告诉我们之后,我们连忙到门口,看到身着深蓝色中山装的父亲肩上扛着大块的猪后腿,向家里大步流星地走来,记忆中的父亲走路总是很快。于是母亲发愁的脸舒展开来,我们也欢呼雀跃。这年冬天,虽然寒冷饥饿,但是父亲在过年前冒着风雪扛回家的猪后腿,让我们记住了几十年,甚至现在家里团聚时还常被提起。父亲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总会给我们带来希望。
冬日去集市上买东西,是让孩子们最开心的事情。江南水乡的乡镇,例如周庄、乌镇、甚至离松江校区不远的青浦朱家角,几乎都是依河而兴起,有着相同的格局。用条石铺就的窄窄石板路,两侧是居民的木板楼,底楼沿街是商店,楼上住人,楼后面就是小河,小河里面有摇橹的小木船贩运各种货物。我老家的乡镇也有一样的格局,现在只不过还多了一条新近完成拓浚工程直通长江的新孟河。我和几个小玩伴一起去集市,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河边疯玩过程中,把家里新买的一只大竹篮丢了,根本就没有任何线索可以去找回,到中午时分几个小玩伴也各自回家了。我到家后,本来就不苟言笑的父亲,狠狠地打了我一顿。也许是快到年底了,要“收收骨头”。父亲对老大教育很严格,毕竟对老大寄予了很高的期望,平时无暇顾及我这个老二,任我处于散养状态,爬树掏鸟窝、田埂上挖洞、田间放野火等什么顽皮的事情都少不了我,没有想到这次我被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丢一只竹篮子不要紧,关键是嘻嘻哈哈,有点得意忘形。父亲的威严,一下子铭记在我脑子里面了。时刻提醒我,再得意也不能忘形,更何况我们是普通人家,根本不可能有得意之事发生在我们这种人家,所以更要严肃认真、小心谨慎地做事做人。后来父亲持续的教诲让我做人做事认真谨慎有余、开拓进取不足,对于我的人生发展甚至后来的职业选择而言,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现在每当工作生活顺畅,正想偷懒放逸时,想到那个冬日里面父亲给我的教训,似乎又出现了父亲那威严的表情,便使我忽又内心收敛,而且增加自我反省了。
冬日里面大家一般就疏于理发。祖父是我刚上初二时的国庆节前离世的,老家本来就有父母亲离世后一段时间内子女不能理发的风俗,那年的秋天和冬天,父亲就一直没有理发,整个头发长得可以用橡皮筋扎起来。父亲的烟瘾,也是在这个时段培养出来了。劣质香烟,往往是一支接一支,在冬日冷空气的刺激下咳嗽越发强烈,有时候甚至咳得喘不过气来。香烟的作用加上祖父离世的悲痛,父亲一下子就消瘦了。在临近春节时,在母亲的强烈催促下,才去理发。春节时家里张贴的是用绿色纸写的春联,而之前都是大红春联。父亲守孝三年,三年的春节都是张贴绿色春联。三年的春联都是父亲手书的“天下皆春色、吾门独素风”。父亲的悲痛一直持续了很久很久才缓过来。后来我陪父亲在外滩北端黄浦江与苏州河交界处的外白渡桥上散步时,父亲看着桥上的字对我说外白渡桥建成于爷爷出生那年,那还是清朝光绪年间。之后只要有那个年代的事情,父亲总会提到是爷爷什么什么年代。祖父去世给父亲带来的悲痛,当时的我无法理解,现在的我却永恒于心,只是没有机会、也不可能再向父亲诉说了。
冬日也是最让在外求学的学子们向往的季节,本来离开家乡赴远方念书就意味着“从此老家只有冬夏,再无春秋”,冬日也意味着即将要回老家与父母亲团聚了。我上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也是在这样的思乡心切中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老家。当时大学生还非常稀少,社会地位也很光荣,戴校徽就是大学生的显著标志。不光是学生,连老师也常戴着校徽外出。起码在我读研究生时,姚老师就戴这红底白字的教工校徽出差。当时学校还邮寄成绩单给父母亲,我大学前三年的成绩处于中游,门门功课都是六七十分的样子,但从来没有不及格,父亲总是要我好好把学习成绩弄上去,我直到四年级时成绩才有所好转。还记得抓住了大学最后一次评奖机会拿到了奖学金,当时拿奖学金的条件是每门功课都不能低于90分,现在想想当时的自己还真不容易。当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回到家时,父亲第一个就要仔细看、仔细抚摸我身上别着的白底红字学生校徽,还很兴奋地问我大学里面的学习和生活。看到自己孩子的成长,父亲在那个冬日里面特别兴奋。也是身为老校长的父亲一直对我的鼓励和教诲,才安住了我从小骨子里面那颗不安分的心,我才放弃了本科毕业之后和读研期间几次打退堂鼓想退学出去创业的念头,确实也放弃了当时几次很好的创业机会,坚持读完了硕士和博士,最后也成为了一位老师。世界上多了一位老师、一位知识垃圾的制造者;少了一位厂长或者商人、一位实际财富的创造者。
2008年冬日,父亲在母亲和兄长陪同下,带着一应俱全的大包小包,来沪做胃癌切除手术。父亲在该年教师节之后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经B超检查发现腹部有异常,当晚我打电话给我,我心里马上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在老家的市第一人民医院做胃镜等进一步检查确诊是胃癌晚期,医生告知发现得太晚了,属于很难救回的那种胃癌类型了。父亲身体一直很好,就是该年暑假后略显消瘦,当时以为这是夏天的正常现象,没有想到是癌细胞在体内已经疯狂生长。当时全家乱了套,母亲和妹妹急得没了主意,眼泪汪汪,人也明显消瘦了下来。我在上海找了医生咨询,明确了治疗方案之后,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做了三个疗程的化疗,然后医生给我电话约我父亲来上海动手术。12月25日中午到上海,下午住院,29日开刀,我们兄妹三人在现场看着父亲被推进手术间、手术结束后再推回病房、我们再轮流在病房陪夜照料父亲。元旦后不久我和妻子就接父亲出院回到家里,除了妹妹在除夕夜来上海陪着过年之外,谢绝任何人探视,父亲经过静养之后慢慢康复。2009年2月12日是正月十八,这天阳光灿烂,上午我护送父亲和母亲回老家,哥哥妹妹在家里迎接。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再做了两个疗程的化疗,因父亲身体化疗反应严重而终止了后续疗程。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父亲身体恶化发展势头被大大放缓了,我们兄妹三个工作和生活的新进展也让父亲心情愉悦,对身体康复充满信心。
去年冬日,父亲的生命之火渐渐萎下去了,父亲也告诉我们他过不了年了。从2008年冬天父亲来沪动胃癌手术到去年冬天的整整十四年里面,全家的心一直被父亲的身体状况而揪着。以至于我只要在晚上或者大清早看到手机上来自老家的电话,心里就感到紧张。在2020年2月下旬的大清早,母亲来电话说父亲身体很不好,呼吸困难,要我尽快回家一趟。那时正处于新冠肺炎疫情发展初期,父亲的呼吸困难可真把我弄得很紧张,就怕父亲被传染上。高速路上车辆稀少,我开车在高速路上一路狂奔到家,超速太多太多,吃了罚单也不管了,安全的事情也好像全忘记了,后来幸好在医院检查排除了新冠肺炎。那次高速公路上的狂飙受罚,也导致现在母亲严令我除了春节,平时不允许开车回老家,免得她多担惊受怕。十四年中,心血管病、老年病、呼吸病在父亲身上不断积累、轮番进攻,我们全家每个人也都快成了半个医生,妹妹更是非常熟悉各种药的效用。面对父亲健康状况日渐下降,尽管父亲已经属于高寿、尽管我们兄妹三人都年过五旬甚至即将“奔六“、尽管我们心里已经早有了最坏打算并作了相应的物质准备,但真正到了诀别的这一天,却是谁也不愿、也无法接受的现实。这是每个人的人生中的一道难以跨越的深壑,无论是谁。
去年今日,北风呼啸,寒潮来袭,天寒地冻。大清早,我正准备去医院。医院重症监护病房打来电话告知父亲生命垂危,我们连忙全速赶往医院。周日早上,又正值刚刚实行疫情防控措施调整转段,医院那长长的走廊空空荡荡,只有先赶到医院的妹妹在走廊尽头的重症监护病房门口焦急地等待。在这个晴冷的上午,窗外的阳光照射进来,父亲流下了最后的两行眼泪,无比留恋地离开了他热爱、也热爱他的这个世界,离开了他珍爱、也珍爱他的亲人。我感到手掌心里面父亲那因挂盐水而浮肿的手,渐渐地失去了力量和热量。当时的我,面对至亲至爱的父亲离去,在生离死别之时,突然间异乎寻常地平静和清醒,父亲之前也一再要求我们在他临终前保持镇静,要让他安安静静地离开。按照老家风俗有条不紊地办理好父亲后事,此后的一年里面,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每当自己独处之时,在电脑里面翻阅父亲生前的照片时,脑子里面父亲离去的情景回放得越发清晰,我常常潸然泪下,似乎在补上父亲离去时我没有流过的泪。人生在工作和生活中的起起伏伏、浮浮沉沉,相比于生离死别,实在是微不足道。父亲离去给我心灵带来的巨痛,一年下来仍然无法消退,在这一年中也让我看淡了工作和生活中的很多很多东西。一个至亲之人的离去,给我们的人生世界带来了永久无法修复的裂痕,没有走过这样裂痕的人根本无法体会这种难以言表的伤痛。裂痕之前和之后,对于我们子女而言,分别就是人生世界的完整和破碎。从此,我的人生世界里面,再也听不到父亲那熟悉的声音和严肃的教诲了;我的人生世界,再也不是、也永远不会完整了。
冬日萧瑟,风带着寒意吹在枝头,让仅剩下的枯叶纷纷飘落。
冬日纯粹,只是疏疏朗朗的写意,却是藏在岁月深处的风骨。
以后的每年冬日,在这个萧瑟的季节,于我而言,都会带来这样的人生体验:自己曾经感受过亲情快乐、成长烦恼和长辈凋零,更警醒自己要珍惜当下、珍爱自己、珍视家庭、珍重生活。
如河驶流,往而不返,人命如是,逝者不还。
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少水鱼,斯由何乐。
当勤精进,如救头燃,但念无常,慎勿放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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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1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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