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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本文发表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2012年9月23日。发表版好像有一个问题:我文中说《中国植物志》收录“蕨类植物和种子植物共31,180种”,其中的数字写法是科研文章中常用的三位分节记数法,逗号只是表明把千位和百位分隔开来。编辑没有注意,改成了《中国植物志》收录“三十一种蕨类植物和一百八十种种子植物”。
作为一名科普作者,我经常使用商务印书馆的《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纠正自己行文中不符合规范的地方。比如在最近翻译完的一本书中,我使用了“声纳”一词,查过《现汉》之后才知道正确的写法应该是“声呐”。《现汉》第6版出版以后,我很快就买了一本,既为其中与时俱进的部分欣喜,又为其中延续的问题遗憾。
因为我在博士期间从事植物分类学研究,对于包括植物及其名称在内的名物问题很感兴趣,因此《现汉》上面最引我关注的词条,也主要是涉及名物的词条。从《现汉》上面我学习了很多名物知识,比如中学地理课作业中使用的那种只有符号标记、要学生在方框中填出地理对象名称的地图,现在我知道叫做“暗射地图”。但是,我认为《现汉》在现代日用品词条和生物名称词条的处理方面,仍然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
举例来说,魔术贴已经是生活中极为常见的把两块纺织品或其他物体固定在一起的装置。它的一部分是坚硬的钩状物,另一部分是柔软的毛绒,二者可以牢固地贴合在一起。除了魔术贴,这个装置还有多种名称,如黏扣、搭扣、维可牢(为英文商标品的音译)等,但这些名称在《现汉》中无一收录。由于没有相应的规范,我至今不知道这些名称中哪个应该作为正名。
再如自封袋,也是常见用品。这是一种透明的塑料袋,开口处有一凸一凹两根塑料硬条,用力挤压两根硬条,可以使二者严密贴合,从而将袋口封实。这种袋子除了在科研上广泛用来封装样品外,在日常生活中也常用(比如用来包装耳环等小型首饰)。同样,除了自封袋,它也有其他众多名称,如凹凸袋、贴骨袋、夹链袋等。这些名称在《现汉》中也无一收录,同样使我不知道哪个名称是值得普遍使用的正名。
说到包装用品,还可以再举两例:气泡膜(也叫气珠胶、气垫膜等)是布满小泡的塑料膜,小泡中充满气体。用这种材料进行包装,可以避免所包装的物品因碰撞而损坏。在这个网购越来越流行的时代,气泡膜也早已是人们十分熟悉的用品,但《现汉》收录了“网购”(第1345页),却没有收录这种包装材料的任何一个名称。
泡罩(也叫水泡眼)则是用透明塑料制成的、中间压出整齐凹槽的薄片,用于药片、胶囊等药物制剂的包装。可以说,只要你生病需要吃药,就免不了接触用泡罩包装的药物。可是,《现汉》既没有收录“泡罩”,也没有收录“水泡眼”。也许大多数人并不关心这种包装用品叫什么东西,但如果一位小学生指着泡罩问我“这是什么”,在《现汉》之外,我又应该去什么权威的地方寻找这种日常用品的正名呢?鉴于《现汉》收录了同样作为包装用品的“瓦楞纸”(第1333页),是否也应该收录“气泡膜”“泡罩”这两种更常见的包装用品呢?
再以鞋帽为例。棒球帽可以说是早就风靡全国的一种帽子,但《现汉》第6版仍然没有收录该词。说《现汉》不收录具体的帽子类型也不对,因为它收录了“鸭舌帽”(第1489页)。但《现汉》对鸭舌帽的解释是“帽顶的前部和月牙儿形帽檐扣在一起略呈鸭嘴状的帽子”,这个解释也有问题。这种带扣子的鸭舌帽是比较老旧的类型,现在的很多鸭舌帽已经不再有扣子,也不存在判然有别的“帽顶的前部”和“帽檐”两部分。按《现汉》这个定义,这些帽子就都不能叫鸭舌帽了。
同样,我很早就在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中见到“三接头”这个词,指的是一种皮鞋。但因为《现汉》未收入此词,直到很久以后,我才通过网络弄明白这种鞋的具体样式。也许“三接头”是有些偏专业的术语,但是比起“类木行星”“类地行星”来,哪个在老百姓的日常用语中频率更高呢?
以上是现代日用品词条失收或解释不当的例子。在生物名称词条方面,《现汉》则存在系统性的问题。因为专业关系,我对植物名称较为熟悉,所以下文只讨论植物名称。
首先是植物名称专用字问题。植物学界在为植物起名时,并不像动物学界那样喜欢使用《山海经》之类古籍中的僻字或创造大量的新字,而是尽可能使用常用汉字。尽管如此,在中国植物名称中,仍然有一定数量的植物名称专用字。以2004年已经全部出版完毕的《中国植物志》为例,全书共收中国有分布的蕨类植物和种子植物31, 180种,加上亚种、变种和变型等种下等级,作为正式条目收录的中国植物名称将近4万个,如果算上别名就更多。在这些名称中,就颇有一些专用字未被《现汉》收录。
当然,《中国植物志》中的植物名称在规范性方面存在不少问题,比如含有很多异体字、别字等。但即使经过整理,也仍然有一些植物名称专用字是《现汉》应该收录的。比如豆科有[艹/杭]子梢属,该属有约45种,其中29种在中国有分布。[艹/杭]子梢这个种甚至从中国西南部一直分布到华北的河北、北京等地;在北京,它是低山区的一种常见植物,因此很多介绍北京野生植物的科普书、图鉴中都收录了这种植物。然而,由于《现汉》等工具书没有收录“[艹/杭]”字,我也没有考证出这个字的出处,因此至今不清楚这个字应该读作háng,还是kàng,还是别的什么读音。
再如禾本科有菵草属,这个属的菵草是湿生植物,广布于全国各地。它是一种优良饲草,其籽粒人亦可食用,又是一种重要的稻田杂草。然而,《现汉》却没有收录“菵”字。
又如“黄花棯”和桃金娘的别名“岗棯”中的“棯”字来自粤语,指一些花瓣离生、雄蕊较多的灌木。其粤语读音为nim1或nim6,转换为普遍话,则是niān或niàn。《中国植物志》中另有“地菍”“毛菍”两名,其中的“菍”实际上就是“棯”的异写,理应统一为一字。由于这些植物都是灌木,以统一为“棯”字为宜。可是,《现汉》没有收录“棯”字,却收录了“菍”字(第951页),可能是根据《广韵》中“奴结切”的反切,将此字注音为niè(在我看来,“地菍”的“菍”未必就来自读奴结切的“菍”,二者可能只是同形字);此外又有“地菍”条(第284页),误释为“多年生草本植物”。我认为合适的处理方式应该是收录“棯”,规定其读音为niān或niàn,并把“菍”作为“棯”的异体字。
此外,《现汉》收录了“椆”字(第185页),解释是“用于地名:~树塘(在湖南)”。实际上,“椆”也是植物名称专用字,是壳斗科柯属植物的别称,至今在南方方言中还有应用。把它说成地名用字是不恰当的。
除了未收录的植物名称专用字,《现汉》还有未收录的植物名称专用读音。比如“藨”字,《现汉》有收录(第86页),但只有biāo一个读音(对应《广韵》中的“甫娇切”),用于“藨草”一词。其实“藨”还有pāo一读,指的是蔷薇科悬钩子属的一些结可食的聚合果的灌木,对应《广韵》中的“普袍切”。比如,《中国植物志》悬钩子属下有“空心泡”“插田泡”“大乌泡”等种,这些来自南方方言的名称中的“泡”字显然都是“藨”的别字,应该恢复其本字。《中国植物志》另有“藨寄生”“茶藨子”“莛子藨”等名称,考其词源,其中的“藨”都指的是悬钩子属植物,而不是藨草(比如藨寄生因为多寄生在悬钩子属植物的根上而得名),所以这些名称中的“藨”都应读为pāo。既然“藨”的pāo音在植物名称中的应用比biāo音更广泛,《现汉》只收biāo而不收pāo就不太妥当。
在植物名称的专用字和专用读音之外,《现汉》中对一些植物的解释也不太准确。比如“兰”字(第770页),解释为:“①兰花。②兰草。……”对“兰花”的解释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种类很多,叶子丛生,条形,花有多种颜色,气味芳香,供观赏。花可制香料。俗称兰草。”对“兰草”的解释是:“①古书上指泽兰。②兰花的俗称。”这几个解释合起来看,有以下三个问题:
第一,“兰花”有广狭二义。在植物学上,兰花是整个兰科(被子植物第二大科,有2万多个种)植物的统称,而兰科植物并非都有叶子(腐生兰就没有叶子),即使有叶子也并不都是条形(比如香料植物香荚兰的叶子就不是条形),花也未必都有香味,也并不都适合作为观赏植物。这是“兰花”的广义。《现汉》对“兰花”的那些描述,只适合于兰科中的某些兰属植物,这是“兰花”的狭义(兰花爱好者一般把这种狭义的“兰花”称为“国兰”)。只收入“兰花”的狭义而不收广义是不恰当的。
第二,既然“兰草”有两个义项,“兰”字的第二个义项就应该按体例写为“兰草①”,而不能省略对义项序号的引证。何况,既然“兰草”只是古书上对泽兰的称呼,那么“兰”的第二个义项理应加上“<书>”的标签,因为在现代汉语中,“兰”字单用时基本都不用来指泽兰。
第三,除了兰花和兰草外,“兰”字还被大量用于其他植物名称,包括《现汉》收录的玉兰、吊兰、君子兰,以及《现汉》未收的木兰、米兰、金粟兰、文殊兰、凤尾兰等。这些植物或者在外形上似国兰,或者花有芳香气味。由于“兰”字在植物名称中应用如此广泛,是否应该增加一个义项,解释“兰”字在这些植物名称中的引申义呢?
再如“柳”字(第834页)的第一项解释:“柳树,落叶乔木或灌木,枝条柔韧,叶子狭长,柔荑花序,种类很多,有垂柳、旱柳等。”在植物学上,柳树是柳属植物的统称,而柳属植物的叶子并不都是狭长的(如北京低山区有分布的中国黄花柳的叶子就很宽)。
又如“白杨”条(第27页),解释为“毛白杨”。实际上,除了毛白杨,在中国西北广泛种植的银白杨也常常简称“白杨”。著名作家袁鹰有一篇名为《白杨》的散文,到现在还常常入选小学《语文》课本,那里面描写的戈壁滩上的白杨,就几乎可以肯定是银白杨,而不是毛白杨。
最后,《现汉》还应该增加一些存在疑难问题的植物名称词条或义项。比如“穿心莲”(第199页)条的解释是:“一年生草本植物,茎四棱形,叶子椭圆形至披针形,花白色或淡紫色。全草入药。”这里说的是爵床科的穿心莲。另有一种穿心莲,是番杏科植物,常常作为火锅的涮菜。我怀疑一般人对这后一种穿心莲的认知要多于前一种穿心莲,但《现汉》不收后一义项,就容易引起误解。
再如“香草”是上文提到的兰科植物香荚兰的通称,是世界范围内产量很大的一种香料作物。也许这个词的使用频率并没有高到值得《现汉》收录的程度,但因为它很容易被人误解为泛指一切可作香料的草本植物,所以我认为也应收录,予以澄清。
又如“花莛”是植物学上常用的术语,但在中国植物学界长期被误写为“花葶”,而“葶”字本来只能用于“葶苈”(十字花科植物)一名。《现汉》也应该收录“花莛”一词,以澄清这种混乱。
除了日用品名称和植物名称,《现汉》在其他一些名物词条上也有释义不准确之处。比如“垃圾食品”(第764页)定义为“指对人的健康无益甚至有害的食品,如含过多热量的甜食或油炸食品等”。实际上,根据营养学理念,没有一种食品天生是垃圾食品;被视为“垃圾食品”的食品只要适量食用,完全可以是健康食品。因此,《现汉》的这个解释并没有向读者传达量变引起质变的正确科学理念。
再如“黄道十二宫”(第571页)的解释:“古代把黄道带分为十二等份,叫作黄道十二宫,每宫包括一个星座。它们的名称,从春分点起,依次为白羊、金牛、双子、巨蟹、狮子、室女、天秤、天蝎、人马、摩羯、宝瓶、双鱼。由于春分点移动,现在十二宫和十二星座的划分已不一致。”实际上,十二宫和星座是不同的体系,黄道带的星座并不止12个,也没有哪一宫只包含一个星座。对这一词条来说,准确的解释应该是:“西方古代把黄道带分为十二等份,叫作黄道十二宫,每宫用其附近的一个星座命名。……由于春分点移动,现在十二宫与名称相对应的十二星座已经很少重合。”
又如“太阳系”(第1258)条,释义没有问题(第5版中的“九大行星”已经与时俱进地改为“八大行星”),但图片中的海王星画得比天王星还大,却是一个十分古老的错误(海王星的半径要略小于天王星)。
综上所述,《现汉》在现代名物的诠释上,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就生物名称来说,也许需要对《中国植物志》等大型专著中的名称进行全面、科学的整理,出版专门的名称辞典(比如笔者计划编纂的植物名称辞典),再把规范化的成果吸取到《现汉》这样的通用词典中。就日常用品而言,衷心希望下一版的《现汉》能够做到:在日常生活中随便接触什么东西,几乎都能在词典上查到规范的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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