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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2)——伤寒、鹅血和逃难
1.家里的伤寒症患者
如今,许多人已经不大知道伤寒症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在我的老辈人中,很多都得过伤寒症。
母亲说,她在9岁时(1925年)得了伤寒症,病情很严重,长期高烧,请来过几个郎中先生都“回头脱”了。“回头脱”是苏州方言,有“告辞、回绝、辞退”等意思。总之,医生让“另请高明”了。旁人也劝导外祖父想开一点,算是白养了这几年吧。可是,后来也不知怎样出现了转机,竟然自己慢慢地好起来了,这一次生病,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一直不能起来。
我的祖母是患伤寒症去世的,去世时我父亲才12岁(1913年)。我估计这是母亲从我父亲或祖父那里听来的,那时候我母亲都还没有出世呢。
最让我母亲担心的是1946年我父亲和我大哥同时得伤寒症,这件事情她一生中说过不知多少次。当时是父亲45岁,大哥9岁,两个人的病都非常凶险,两个人都很多天高烧不止而且都有反复。母亲说,郎中先生说这种病最怕反复。她一个人伺候两个重病人,而我三哥才一周岁多。我姐姐虽然能够帮助她做一些家里的事情,但是,拿主意的只有她自己。那时候,医疗水平还很低,得伤寒症的死亡的可能性很大。母亲说,她的耳朵就是这个时候被急聋的。
那时候,人们之所以容易得伤寒症,是因为公共卫生的条件太差。50年代以前,苏州城还没有自来水,大多数人都是靠井水生活(剩下的人靠质量更差的河水),而井水是浅层地下水,很容易受到污染。像伤寒、霍乱、血吸虫病等传染病都是与水体污染、与人们生活环境差有关的。苏州是1951年才开始有自来水的,而苏州在中国还是经济条件最好的地区之一。那时候中国人的人均寿命才三十多岁,公共卫生条件的不良使得我们国家的这些传染病经常流行。我想,这是人们应当更多地了解的我们的国情。
2.送命的鹅血
1937年是中华民族苦难的一年,也是我家苦难的一年。那年秋天,中国军队正在上海附近同装备精良的日本侵略军进行着殊死的战斗,而我的祖父已经病入膏肓,他患得是“膈气”,这是当时中医的称呼,大致如现代医学所说的食道癌。
母亲说,我的祖父是一个极其老实的好人,做事勤勤恳恳,对所有人都很和气,肯照顾别人。那时候,除了我父亲和一位叔父已经成家之外,家里还有两位未婚的姑母和一位叔父,当然,还有后祖母。祖父吃流食都相当困难,郎中先生拿这种病当然也没有什么好法子。后来,一位先生告诉祖父,鹅血对膈气的治疗有特效,说热饮刚杀的鹅血即可化去淤结。祖父即要求叔父去求购白鹅。
当时,时局已经非常紧张,日本飞机经常来苏州侵袭轰炸,人心惶惶,市场上买卖很少,根本没有卖鹅的。经过多方打探,叔父终于买到了一只白鹅。强烈的求生欲望使一贯好脾气的祖父变得非常急躁,急令叔父给他杀鹅饮血。叔父只得立刻杀鹅,把热血给祖父生饮。可是,刚饮一些,祖父就不行了。等我父母亲赶到,祖父已经断气。估计是凝血堵住了气管,窒息而亡。
接下来就是要办丧事。叔父和姑母分头出去买办丧事必要的用品,可是,还没有回家就拉响了空袭的警报。当时的规定是,警报拉响后,就不允许在街上行走了,所有在街上的人都必须就近躲起来,呆在屋子里,晚上家里不许点灯,点灯或继续在街上行走就有“汉奸”给日寇飞机指引之嫌。我们且不管当时的规定是否合理,规定就是规定,必须遵守,不然真有可能被抓甚至“格杀勿论”。叔父和姑母分别躲到两户人家中,当时的人也受到这样的教育,大家都能够遵守,也都接受外来的要求躲避者。一般来说,两三个小时以后,空袭警报就会解除,可是,那天的空袭警报却一夜都没有解除,直到第二天早晨才拉响了解除的警报。叔父和姑母这才回到家里,所有的人都一夜的提心吊胆。
大敛过后,棺材总要下葬。可是,白天棺材出不去城,只好到了晚上,找到一条船,把棺木放在船上,偷偷地运出城去下葬了(为什么白天出不去城?我也不知道,母亲没有说理由,她只说白天不让出城。她耳朵不好,虽然带着助听器有时候还是听不清楚,听她讲的时候又不能老是在纸上写字去打断她)。过不多久,日本人就打来了,家里人就分散走上了逃难之路。
(鹅血“治疗”食道癌的办法,如今在网上还多有人宣传。我随便抄录几节:
“1959年9月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清朝张璐纂修的《本经逢源》中记载:“鹅血能涌吐胃中淤结,开血膈吐逆、食不得入,趁热恣饮。””……
“ 《张氏医通》中还记述,王仲君患噎膈,虽极糜烂之稀饭,入喉即吐出,用生鹅血热饮之,一服便安,”……
“1974年名老中医张梦依在《新中医》第3期发表了白鹅血治癌的病例后,我曾采用他的方案治疗例确诊为胃幽门窦部癌的患者,疗效良好。每当他来诊时均诉说购买白鹅困难,并且价昂,服用亦不方便,但饮白鹅血后,自觉胃脘舒适,故能坚持先后宰白鹅14只(张老介绍的方法:一人将白鹅两翅及两腿紧握,另一人将其颈宰断后,今患者口含颈部饮其热血,为7日1次)。”……
看到这些,真是令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3.逃难
逃难就是老百姓逃离战场,如今电视上常常有战争难民的报道。那时候当难民可没有什么难民营,什么联合国难民署的人道主义帮助,就是自己找个可以藏身的乡下,离开城市。因为城市总是战争的首先所在地,轰炸、炮击和争夺的对象,乡下则要相对安全一些。父母亲带着我姐姐去了苏州西北二十多里以外的一个村庄。
江南的乡下过去是没有什么像样子的道路的,多是走“田岸头”,坎坷不平的窄窄的泥路,最多只能走独轮车,所以城里人去乡下,一般都坐船。何况逃难总是要带着行李和“细软”,更是只能坐船。父亲还要照顾家里的其他人,母亲自己带着姐姐坐在小船上,抬头,天上有随时可能用机枪扫射的日寇飞机,低头,河里就有浮尸。还有人逃难时,家里的孩子掉在水里,也顾不得救捞。在事情过去了七十多年之后,母亲叙述到这里,总是用“吓是吓得唻~”这样的语言。
逃难的人和农民不但要防日寇,还要防乘火打劫的强盗和贼。那个村子的四周都是水,只有一个桥通向外面,晚上就关闭桥梁,所以还略微安全一些。
两个月过去了,听说城里已经安定,父亲挂念着城里的情况,决定回到城里去看一看。父亲一大早就跟着一个农民一起走到城里。城门口有日本兵站岗,检查进出城门的每一个人。被检查者要向他们鞠躬,然后接受检查,不但检查身上和货物,查问是干什么的,还要伸出手检查人们的手,看是否是当兵的。父亲是个“画画先生”,一双画画的手,所以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父亲在东中市所开的画室已经被毁,画室中的东西已经被抢劫一空。回到乡下,已是黑天了。
我最小的叔父并没有出去逃难,留在家里看家。当时我家租居崇真宫桥下塘一处七进的大宅子的第五进。日本飞机的炸弹投在了附近,大门被炸倒了。叔父正好躲在门边埋在地下的水缸里,石库门的石条等压在上面,叔父被埋在底下。后来过来了人了,叔父拼命喊救命,终于被人救了出来。
母亲说,崇真宫桥堍有家茶食糖果店,邻近“陆长兴面店”,店名忘了,二层楼,老两口住楼上,小两口住楼下看着店,日本人把那家的女人从店里拉出去强奸了。
母亲还说,东中市有家“朱寿记”百货店,被日本人放火烧毁,据说是因为被发现门上有反日的标语。
逃难是母亲一辈子最难忘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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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4 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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