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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叶人独立,微雨鸦群飞

已有 3236 次阅读 2011-11-19 23:30 |个人分类:散文随笔|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center, 华文楷体

 

雨来的时候是在夜里,那时分的银杏叶估计还在做着黄灿灿的梦吧。雨夹着风吹来,原本亮黄亮黄的银杏叶转眼变成了灰黄,憔悴损的样子,摇摇晃晃地就落了下来,仿佛一个秃顶的中年人懵懵懂懂地从青春回忆中醒来,留恋并怅惘着。无论如何,北京的秋天算是结束了,很短,短得就像一枚树叶的茎脉,一把雨伞的把柄。

雨伞早已不知去向,似乎它从未出现过,没有雨,伞就是多余的,甚至在人群中,我觉得眼神都是多余的,每个人都在匆匆地从一个地方去往另一个地方,双脚拖着身体,身体驮着漂浮的心,心驮着无休无止的欲念的重负。偶尔会遇到有两个初恋模样的同学站在银杏树下,悄悄地咬着耳朵,或者热烈地拥吻,又偶尔会碰见两个曾经情投意合的男女分道扬镳,甩手而去:一切就好像事先排演的话剧,或水到渠成,或不欢而散,主题有时与爱情有关,有时却又与爱情无关。

世俗的爱情总在尘烟里被时光打磨,已然成为淡定的顽石,比坚硬的生活还要坚硬,比不得小说里的浪漫或残酷,也比不得戏曲里的曲折或动人,比如《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生,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记题词》)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明知虚假,却还是信以为真,正如我在听白先勇讲座时所猜想的,那些坐九个小时听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美国友人们,他们多半听不懂“赏心乐事谁家院”,感兴趣的也未必是“人鬼情未了”式的爱情,而是刻意营造爱情氛围的中国手绣服饰、拟古乐曲、高科技声光音响以及程式化的唱腔、舞蹈吧。其实这样想是颇为无趣的,然而我还是忍不住担心:这样的昆曲已非我所想象的真正的雅乐,这样的爱情也似乎成了后现代娱乐或商业的作料。远远地眺望一眼白先生,曾经的作家、教师,现在的昆曲文化传播者,刹那间,感觉这中间仿佛隔着从台北到北京的距离。

这距离算不得远,千百年前的爱情都可以重新来过,更何况那些似乎一直不曾远离的游子呢?对于那些在小西天、铁狮子坟周围盘旋了千百年的乌鸦们来说,它们也算不得远道而来的客人,更像是比我资历更老的土生土长的土著居民,一到这样的时节,就三五成群地相约着来了。“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大雁在这里是未曾见过的,恐怕以后也不会见到,常来常往的只有这些乌鸦,依然是去年甚至很久远的样子,黑黑的,哇哇地叫着,越过我头顶的夜空,让我禁不住体味到生死离别似的寒意。或许它们早已忘记了它们的生命本性,到这里只是为了履行祖先的旧制,或是温习一下故地重游的心绪,然而于我却总是异样的情境。我注视着它们飞翔的姿态,并不比那些美丽的鸟儿们逊色,然而却终究难讨得人们的欢喜,如此一想,倒真的委屈了它们。好在它们活在天上,天空就是它们肆意的旷野,远离人群的气息,也不必和人或其它动物争什么权力,飞来飞去,飞去又飞来,一年又一年,这种执着像是寓言的暗示,简单却令人敬重。

让我敬重的自然还有很多,比如那些收拾落叶的人们。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当然他们也不会关心我是谁,我们彼此只是一棵树与另一棵树,或者一片树叶与另一片树叶,在小小的校园,在偌大的北京,都是如此。地面依然潮湿,然而却没有了枯黄的落叶,零星飘落的几片,像是不合时宜的玩笑,引不起一点关注。我突然想起前些日似乎摘过一片完美的扇形的银杏树叶,随手夹进一本书里,可是现在我却记不清是书架上的哪一本了。如果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我翻开那本书,再次面对那片树叶,会想起怎样的情景,又会泛起怎样的波澜呢?而它是否也会带着欣喜抑或悲伤呢?当然,也有可能我们永远不会再见,就好像我从没有在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在那棵金黄色的银杏树下,踮起脚,小心地把它握在手里。一切都可能只是耀眼的幻觉,只不过很多时候,幻觉比真实更让人记忆深刻……

2011-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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