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的那个下午，我坐在一间离206国道不远的小房间里，没有窗户，我像墙壁一样安静。门敞开着，可以看见一辆又一辆急驰而过的重型卡车，满载着异县的货物以及尘土，从遥远的黑暗里颠簸而来，看上去就像个笨拙的玩具，两车相向，前窗玻璃彼此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眼睛难受。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就想到了黄家驹，那个曾经、现在以及将来我都心仪的歌手。他像盛大的焰火，照耀着曾经的那片天空，光芒四射，然而转瞬即逝。

场景应该迅速切换到江南，某个乡镇，某个狭小的中学校园，一个十五六岁的青涩少年，在教室、食堂和宿舍间穿行，像只来自田野的背负梦想的青蛙，为跳出深井而不停地向上努力。那段时光的整个基调是灰暗的，匆忙的，没有色彩，也没有喘息。唯一可以温暖的就是在晚饭后的一小段时间，因为那时侯广播里会响起比起床号好听得多的音乐，印象里放得最多的就是《真的爱你》了。“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纵使罗嗦始终关注，不懂珍惜太内疚。沉醉于音阶她不赞赏，母亲的爱却永未退让。决心冲开心中挣扎，亲恩总可报答。春风化雨暖透我的心，一生眷顾无言地送赠。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教我坚毅望着前路，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没法解释怎可报尽亲恩，爱意宽大是无限，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仍记起温馨的一对手，始终给我照顾未变样。理想今天终于等到，分享光辉盼做到……”一遍一遍，一天一天，听得多了，就禁不住猜想：那个在广播站播放歌曲的同学，是否和我们一样，总是自然而然地把这首歌当作是难以说出的爱的表白，不是献给母亲，而是献给梦中或心中的“她”。因此，每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儿，认真地听完，并在心里小声地哼唱，当时的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人能够听到我心底隐藏的歌声啊。可惜，没有。

喜欢黄家驹自然是受了表弟的影响，他是个骨子里充满着摇滚的理想与精神的人。当时他正读高中，搜集购买了整抽屉的摇滚乐队的磁带，结果全都丧命于他父亲愤怒的斧头之下。后来他还是上了艺校，学打击乐，毕业的时候却进入了IT行业，刚开始还兼职教些学生学音乐，不久后似乎就放弃了。这之后生活更是像变奏曲一样，难以预料，他的妻子因为产后抑郁症而跳楼自杀，留给他三个月大的儿子。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度过那段时光的，再见到他的时候，我只看见在他的大臂上赫然刺着骷髅和那个黑暗的日期。我没有问他与音乐有关的事情，虽然我知道在他家的衣橱里还有两个精致的手鼓，我想还是就让它们躲在那里吧。我们一起喝着酒，听着《老男孩》，听着听着，便老得说不出话来。

想起以前乡下老屋的墙上，总是贴满了各种漂亮的明星片和我们喜欢的歌星的大幅照片，过年之前我和哥哥也总会兴奋地布置我们的小屋，更换这些照片。无论如何，他们帅帅的模样、时尚的服饰和破败的墙壁以及我们菜色的脸都极不相称，然而当时却是不知的。起风的时候，照片簌簌作响，灰尘飘飘而下，我注视着他们，像是注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现在，那些偶像们早已在记忆里老去，甚至死去，只剩下一些断断续续的歌声以及残缺不全的歌词，偶尔我会在KTV的昏暗里唱起，偶尔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听见，却感觉是那分明已是另一个世界的回声。

这么多年了，依然辗转在泥色的梦里，就像《大地》中那个“朴素的少年”。远在千里之外的哥哥，仿佛与我心有戚戚，回忆起那段难忘的卡带岁月，满是黄家驹的声音，“黄家驹的声音顺着导线漫漫地流进耳鼓，那时我正眺望着对面筒子楼里躬身炒菜的家庭主妇，可渐渐地，我竟看不清她肥胖的腰身了，这就是黄家驹带给我的声音，他使我恍若置身于一片狼藉或一望荒漠中。这是一次充满激情和痛苦的旅行，我身体中的困扰的东西在一层层减轻。而现在，家驹正在另一个地方唱歌，另一个地方是什么地方？在他的忧伤天堂里，他又在唱些什么歌呢？”。是啊，他在哪里，又唱着怎样的歌呢？我不知道，表弟不知道，哥哥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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