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去杭州开会，会议间隙跑到西湖边溜达了一圈。西湖的景致，大抵是教人忘却不得的。无论你是慕名而来的异乡客，抑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总要在那堤岸桥头跌几个跟头——不是被春柳绊了脚，便是教游人撞了腰。这般说辞，倒显得我刻薄了，然则眼见着断桥上挤挤挨挨的人头攒动如过江之鲫，白堤边举着自拍杆的男女笑得比桃花还艳，便不由得要学那周树人先生，从牙缝里挤出几声冷笑。

晨雾未散时踏足苏堤，原是极雅致的消遣。偏生这年头连晨练的老翁都晓得举着云台拍vlog，柳丝垂绦间冷不丁伸出一支机械臂，倒把枝头的黄莺惊得扑棱棱飞走了。六桥烟柳原是苏轼用淤泥葑草筑就的，如今却成了网红打卡的战场。几个穿汉服的姑娘在压堤桥上摆弄团扇，衣袂飘飘倒有几分古意，偏生腰间别着充电宝，教人想起《阿Q正传》里赵太爷家的假辫子。

断桥不断，残雪难寻，倒是残存的传说在导游口中翻新成百八十种版本。有位戴墨镜的汉子举着喇叭宣讲："许仙在此递伞，白娘子在此产子..."我疑心他读过《故事新编》，竟把《白蛇传》演绎出计划生育的现代性。桥畔石碑前挤满摸字求福的游客，"残雪"二字早被摸得油光水亮，倒像是法海的金钵被盘出了包浆。

忽见一老者当街劈叉，惊得游人纷纷驻足。这功夫原是民国年间天桥的把式，如今移植到西湖边，倒成了行为艺术。围观者中有人嘀咕："这可比雷峰塔的激光秀实在多了。"我暗自发笑，想起鲁迅先生写《论雷峰塔的倒掉》，若见得今人在旧址上造起电梯观光塔，怕是要再写篇《论雷峰塔的站起来》。

转到孤山脚下方觉耳根清净。偏有个举着自拍杆的主播对着梅树吟诗："疏影横斜水清浅..."后半句卡了壳，急得助理举着提词板往前凑。这场景倒让我想起孔乙己教小伙计写"茴"字，只是如今茴香豆换成了流量打赏。林逋若泉下有知，怕是要从梅妻鹤子的典故里惊坐起，改行当MCN机构顾问。

白堤上的风筝实在有趣得紧。红鲤跃天，彩蝶追云，细看竟都拴着防丢二维码。放风筝的老汉说这是"互联网+传统文化"，我忽然悟了：原来西湖的山水早被装进云端，任人扫码下载。当年白居易写下"绿杨阴里白沙堤"，若晓得后人会给每棵柳树配电子身份证，不知会不会在诗稿旁批注"此事要糟"。

暮色渐沉时，湖面游船亮起霓虹，倒像是把秦淮河的胭脂水泼进了西子湖。雷峰塔的LED灯幕轮播着许仙白娘子的动画广告，塔尖的避雷针直指苍穹，仿佛在向法海示威。我忽而怀念起那个会倒塌的旧塔——至少那时的镇压是真诚的，不像现在，连传说都要套上5G的壳子。

归途经过岳王庙，见电子功德箱闪烁着二维码。扫码十元可点亮长明灯，捐百元能解锁秦桧跪像的AR解说。这光景倒应了《阿Q正传》里"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哲学，只是如今连赎罪券都数字化了。忽听得身后导游讲解："此处正是风波亭旧址..."话音未落，一群游客已架起环形补光灯开始直播带货。

夜色里的西湖终究是美的，只要肯眯起眼睛，把那些刺眼的LED当作渔火，将鼎沸人声听成蛙鸣。湖风掠过面颊时，恍惚还是苏东坡那阙"水光潋滟晴方好"的时节。只是这年头连西子也敷上了玻尿酸，淡妆浓抹总不宜——毕竟美颜滤镜开得太过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