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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写了一篇我所喜欢的美国淳朴少女的故事,这次要写个我所熟悉的美国老太太。这个老太太是上次那个少女的外婆,也就是我的丈母娘大人。有网友说,我在那篇少女的文章里介绍了美国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其实,那只是不为一些中国人所知,盖旅美华人很多都生活在大城市,没有机会接触美国乡村的基督教徒,实际上我大姨子她们一家在美国中西部是典型的主流社会。但是我丈人丈母娘倒确实是非主流美国人。
丈母娘戴安娜,今年73,4了吧(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但是岳父母就可以打个七八折),是个快乐的老太太。比起年轻时,身体已发福,但还是留着一头长发,出来进去总是带着笑,哼着歌。她出生在密西根州的一个典型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空军,母亲是秘书。父母对子女的期望无非是上大学,毕业后当个小职员,如果能做医生律师那就更好。戴安娜的两个妹妹都走了这条路,但是她自己却是家里的黑羊(black sheep)。
戴安娜上大学时,正是左派思潮风起云涌的60年代。我每次看《阿甘正传》,都能在那个珍妮身上看到戴安娜的影子。戴安娜那时是个嬉皮士,在嬉皮士的大本营之一,波士顿,读艺术专业。吸大麻,弹吉他,拎着简单的行李,在公路上搭顺风车,四处流浪。最后在芝加哥碰见我岳父,另一个嬉皮士,吸大麻,弹吉他,带着墨镜骑着摩托车,在公路上pickup想搭顺风车的女娃子,四处流浪。我看过他们那个时期的照片,很多主题都是酒和吉他,或在河边,或在篝火前,或在大街上。
后面会说到,那时的他们和现在的老俩口是一左一右的两个极端。
我岳父虽然骑摩托耍酷,他的身体其实非常孱弱。因为健康的缘故,英语文学的研究生院没有读完就退学了,也因此对一种日本的养生文化产生了兴趣。在美国生活比较久的网友可能听说过 Macrobiotics,不知道在日大贤有没有比较了解的。刚才google了一下,发现没有对应的中文词。Macrobiotics 不是一种宗教,也和精神信仰关系不大。它更多是一种生活,尤其是饮食的习惯,是1920年一位名叫樱泽如一的日本人(Ohsawa) 根据日本的饮食习惯和中国的阴阳学说所创建的,目的是以健康的饮食来维持健康、改善体质。其主要特点就是清淡,他们把所有的食物都分为阴和阳,讲究所谓的阴阳平衡。
戴安娜曾经为我做过一次microbiotic餐,清糙的令人发指。据拙荆说,他们那个已经进行改良了,原教旨的macrobiotic更不是人吃的。她和她姐姐小时候,父母不许他们吃糖,任何奶制品,红肉,白米。这个东西在美国还比较流行,在一些嬉皮城市,比如波士顿,旧金山,还有很多前嬉皮士坚持这个的。其实到现在,我岳家也只吃蜂蜜(不吃糖),棕米(不吃白米)和蔬菜(不吃红肉),只不过烹调的时候,多放点油盐,偶尔也吃吃鱼。拙荆也不会做典型的美国饭(倒是经常做中国饭)。他们用的很多东西,都有异于平常。比如他们用的牙膏,是以炒焦了的茄子为原料的,所以是纯黑色,并且带着咸味。
戴安娜遇到我老丈人后就在芝加哥定居下来。那时候已经是70年代了,嬉皮之风渐褪,连珍妮也回到阿拉巴马去找阿甘了。我岳父岳母从云端回到地面,生活还是比较苦的。要养活两个孩子(拙荆还没有出生),但又不肯向父母伸手。一个是学英语文学的,一个是学雕塑艺术的,都是好看不中吃的。无奈何,只好放下身段,做劳动人民了。虽然我和我岳父现在有点对口不对心,但是在这一点上我还是很佩服他的。当年日日卷不离手的人,为了养家糊口,居然肯去作校车司机接送学童,当便利店和加油站的出纳。这一点比我强太多了。为了以后不落到他当年那个田地,过一会我写完这个东西,也要好好学习去了。(我们中华上国来的,个个都要争取当正教授,得诺贝尔奖的,不能像他那样没有理想,没有出息,只知道老婆孩子热炕头,哈哈。)
到了70年代末期,他们终于厌倦了芝加哥的十丈红尘,搬到了密苏里中部的一个宁静的小镇。这个小镇,目前的官方统计人口是382 人(是的,382个人),比我们大学一个宿舍楼里的人还少。下了州际高速公路,还要在乡间公路上开20分钟,才能到达这个周围全是农田的小镇。小镇的大部分居民是农民,还有少数在附近的两个几万人的小城里上班,说是附近,开车也要40多分钟。
这是个安静得不能再安静的小镇,天总是很蓝,草总是很绿。382人的一个小镇,也有一个镇政府和镇长。我黄昏时散步,经常从镇政府大楼前经过,其楼高约4米,室内面积可能有40平方米。从窗子向里望去,能看见一幅美国国旗,桌子上总是散着一副扑克,可能是头天晚上政府工作人员“斗地主”留下的。小镇有一家邮局,一家银行,一家加油站,还有一家8点钟就关门的小饭馆。小镇里还有一个警察,平常是木匠,哪儿有火灾或撞车了,他就算是治安员了(估计和我们过去的地保有些像)。
小镇几十年了没有任何刑事案件。路不拾遗不敢说,但是夜不闭户是毫不夸张的。我在那里住了3年多,从来没有用过家门钥匙。不仅晚上睡觉从不关门,就连我夫妻联袂行走江湖,出门一走十好几天,也没有锁过门。镇里有些人把车停在车道上,连车钥匙都不拔,我夫妻倒还没敢那么干。后来住在800万人的大都会纽约,真是换了人间。
小镇的教堂(一个不到400人的小镇有5家教堂。我自己拍的找不到了,从网上找的--居然能找到)
在70年代末期,一个来自波士顿身体力行Macrobiotics的人,在这个小镇外边的山谷里买下了一片很大的地。他把地分成了29份,引来了其他28个macrobiotic家庭来此定居,我岳父母和他们的三个孩子就是其中的一家。
我当年跟拙荆到这个macrobiotic峡谷拜见岳家时,第一个感觉就是,啊,到了老顽童和瑛姑住的百花谷。
说是峡谷,其实倒也不深。开出小镇,3,5分钟后,在乡间公路边上的密林中有一个不为人注意的岔路口,通向一条石子土路。初极狭,才通车,蜿蜒向下开去一里路,豁然开朗,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竹子是没有,但是却有很多桑树,每年5,6月份,我都要将桑椹吃个饱)。这一大片地(可能有上千亩),四周都是丘陵和高木,一般人根本想不到丘陵密林里面还有如此天地,还住着如许人家。
这里没有公路,到了冬天雪下得很大的时候,很多人就不出门了。如果要出门,必须在下雪前把车停在谷顶,然后慢慢地走上去。也不通水气。我岳父自己打了一口井,做饭,洗澡都是用井里的水。当然,水井是现代化了的,有自来水龙头接到井里,倒不用人自己担水。20多年前,拙荆小时候,他们的厕所还需要自己来淘,和中国的北方农村一样,我岳父需要自己把粪肥挑到菜地里去,但是这些年厕所也现代化了。煤气则有煤气公司每三个月派一个十八轮大卡车送一个大罐来。
电是通的,但是高速网就成个问题。我岳父只好用卫星上网,用了很多年,直到06年才从镇子里接上了宽带。手机几乎是没有信号的。冬天取暖,是从自己的林子里砍下树,再雇人劈成柴,我曾经好几次帮他把柴搬到柴房里。夏天,到了晚上天一黑,就只有蝉鸣蛙叫,满天星斗;冬天,则一家人坐在火炉边弹吉它唱歌,端的是乐也融融。
只可惜美国人粗敝,不识上国文才,如此桃源生意也不知如何叙之。我岳父虽然学的是英语文学,但也只知道惠特曼那野人,我岳母虽然锦心绣口,但也只知道爱米丽笛根森的小花小石子。说不得,只好由我以王摩诘之诗记之。诗云:萋萋芳草春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
再云: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等我结婚日久,和岳家处得熟了,才意识到,他们这个百花谷,实际上是一个失败了的欧文式的空想社会主义标本。
话说29家Macrobiotic出资买下了这百花谷,分地而居。与镇上的基督教主流居民并无交通。其实直到现在,他们这些人还是被周围几个小镇的人看作是异端,只有少数的几家能融到小镇的主流生活里去。
他们在谷里自成一个世界,每家都有自己的地(共产的还不彻底),但是也有一块公共菜地,大家共同照顾。晚上或者是周末在一起载歌载舞,搞篝火晚会。小孩子们都不去镇里的公共学校上学,而是在谷里 home-school。各家自己编写教材,轮流执教,轮流照顾。谁家烤了面包,熏了咸肉,也总是要给邻家分点儿,谁家嫁了女儿,娶了媳妇,也总是要请邻家帮忙。
我岳父自己设计了一套房子,大伙帮着他,一起动手,砍树,剥树皮,打地基,每个周末干一点点,筚路蓝缕,以八年时间,把这套房子建起来了。他们至今还在那个冬暖夏凉的纯木头房子里住着。百花谷有时候会在夏天大撒英雄帖,邀请全国的macrobiotics的同好来此度假,大伙儿出资请macrobiotic的专家作讲座,传授烹调技术,以及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变化之道。
但是俗话说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不到十年功夫,由于两个不可避免的原因,百花谷的英雄们也就风流云散了。
第一个原因是经济上的。百花谷成员都是城市小资产阶级出身,并不是农村红脖子,所以并不靠务农为生。养鸡种菜,一是因为macrobiotics讲究个新鲜,本地;二是也有玩情调的因素。在大城市里,他们为了生计,可以作校车司机,加油站出纳,但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哪里有这样的工作。鱼儿离不开水啊,花儿离不开秧,城市小资产阶级离开城市就失去了方向。有些人在附近的城里开了小生意,比如清扫烟筒什么的,生意不错,但是这样一来,再住在百花谷就很不方便了。渐渐的,有些人家就搬出去了。
第二个原因是来自于人的私欲。蒋光头匪帮所说“共产共妻”,是有一定道理的。共了产,就想共妻。几十家人住在一个与世隔绝的谷里,日日相见,久了就不免有瓜田李下的是非。城市小资产阶级的道德观是极其腐朽的,有些60年代的嬉皮士在80年代也没有守贞的概念。然而,家庭,毕竟是人类固有的,进化而来的保守观念,有几个家庭就由此破裂了,有些人愤而出走。
有诗叹曰:记得当时,我爱田园,偶离故乡。向密州河畔,几番啸傲;吉姆村里,几度倘徉。凤止高梧,虫吟小榭,不共时人较短长。今已矣!把情怀收起,再觅衣裳。(改编自儒林外史,哈哈)
空想社会主义的试验失败了,但是日子还得往下过。如今百花谷里只住着不到十户人家。当年的特首把出走了的人家的地又买回来,成了大地主。我岳父母也找到了致富之道。
今天没时间再扯了,且听下回分解:如许人家(下)艺术,蜕变,和千里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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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2 2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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