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工厂的危害极大，随着学术界特别是出版领域的重视和甄别，论文工厂可能会越来越难运行。但论文工厂可能摇身一变为更为隐蔽的形式，例如成立接近真实的研究小组，对目标人群进行写作培训，本质仍然是批量生产论文。不过这种论文更难以被识别，最终产生的危害也将会更大。面对这种问题，也应该思考另外一个问题。所谓科技写作，本身存在的缺陷和问题也需要进行改革，否则来自新技术新思路的恶意攻击，永远都不会断绝，甚至越来越厉害。

去年，医生鲁帕克·德赛（Rupak Desai）在美国心脏协会（AHA）的旗舰期刊《循环》上共同撰写了三十多篇会议摘要。这些作品仅是他2023年发表的论文中的一小部分，总数达到了162篇。然而，尽管学术成果丰富，德赛并没有受雇于医院、大学或任何其他类型的科研机构。

德赛总部位于亚特兰大，经营着一家为全球初级医生提供机会的商业机构，帮助他们在申请美国医院或医生办公室的住院医师或研究员职位之前增强简历。根据一则后来被移除的网络广告，去年参加德赛“快速研究研讨会”的人只需支付大约1000美元并承诺在几周内远程工作10到15小时，就可以在AHA最大的年度会议——科学会议上提交的三篇摘要中获得署名。

该广告承诺：“在我们的指导下，你可以在下一个申请季之前或期间在著名的心脏病学期刊《循环》上发表。”另外，通过支付600美元的“组合”交易，还提供了另一个会议的摘要，以及在接下来的六个月内“至少两篇完整的PubMed索引论文”的“持续工作”。（尽管这些会议摘要未经同行评审，但在标准的住院医师申请表格上，它们与同行评审论文被引用在同一类别中。）

“快速研究研讨会”属于一个日益增长的小产业，包括商业机构、顾问和非营利组织，它们为每年申请美国住院医师职位的12000多名国际医学毕业生提供看似容易的出版机会。Retraction Watch和《科学》杂志的联合调查在美国和国外识别出24个此类组织。这些项目可能已经产生了数千篇出版物——其中大多数是全文的、同行评审的论文。这些包括数据库研究、系统综述和荟萃分析——所有这些工作都可以完全在线上完成。

发布在WhatsApp群组或LinkedIn上的特定项目广告通常会提到研究类型、标题、可用的“席位”或“职位”数量以及参与价格。一项“外科研究机会”宣传了一个将在“下周”提交的论文的两个付费作者位置。

在亚利桑那州的一家公司，客户支付275美元就可以参与一个基于网络的横断面研究，这项研究可以在短短2到3周内完成并提交发表。在德克萨斯州，一门4500美元的在线课程承诺在6到12个月内提供四个摘要和四篇全文论文。而在加利福尼亚州，一个项目突出了一位近期毕业生，在增加了惊人的34篇出版物后获得了住院医师职位，这是根据即时通讯平台WhatsApp上的一篇帖子。在《科学》杂志审查的数百篇出版物中，没有一篇提及它们的来源，也没有提及涉及的公司。

尽管这些团体中的一些可能提供真正的研究培训——例如通过录制的讲座和Zoom会议——但所有都至少在学术出版的伦理灰色地带。批评者认为，许多这样的项目不过是装扮成研究机构的“论文工厂”，它们快速生产低质量的研究，从而降低了医学文献的质量。

销售参与调查或研究的位置，即使它涉及一些工作和学习的机会，“在我看来，那是不端行为，”斯普利特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兼研究诚信顾问、非营利组织出版伦理委员会的理事会成员安娜·马鲁西奇（Ana Marušić）说。“这和出售作者身份的论文工厂是一样的。”

这些项目确实满足了实际需求。在医学住院医师申请中，研究成果是一个日益重要的要素，对于没有美国公民身份的国际医学毕业生（IMGs）来说尤其如此，他们面临着进入住院医师项目的特别长的赔率。

例如，对于竞争性住院医师职位如整形外科，2022年匹配的非美国IMGs平均拥有54篇摘要、报告和论文。而未匹配的同行仅有五篇，根据国家住院医师匹配计划（一个私人非营利组织）的报告。对于骨科手术，这些数字分别是98和25。在美国医学执照考试的一部分从2022年的数值评分转变为通过/不及格后，出版物的感知重要性甚至更大了。

然而，在世界许多医学院，研究在学生教育中几乎没有或根本没有作用。对于新毕业生来说，积累出版物以帮助住院医师申请是令人生畏的，这使得提供快速培训和保证产出的公司成为一个吸引人的提议。

“这就是为什么你看到所有这些团体的兴起，”哥伦比亚大学的博士生西德什·扎德伊说，他是印度基于应用研究的智库“社会应用研究协会”的联合创始人。“每个人都在试图买一篇出版物。”

许多在其网站或社交媒体个人资料上特别提到IMGs的广告团体，有几个是由他们运营的。但许多参与其中的医生都是不满意的客户。“他们说他们将为你提供指导并教你，但那不是他们的主要目标，”尼泊尔的年轻医生迪格比杰·库瓦尔说，他参加了由巴基斯坦公司Lights of Careers & Research提供的在线项目。“他们的产品只是作者身份。”

库瓦尔，他在政府医院工作每月赚约300美元，并希望在美国获得住院医师职位，他说他因为缺乏有效的指导和培训而退出了研讨会。在其LinkedIn页面上承诺“保证出版”的Lights of Careers & Research没有回应寻求评论的电话或电子邮件。

其他人对库瓦尔的评价相同。当一位自称没有研究经验的印度IMG在2022年的Reddit帖子中询问两家美国公司时，回应包括来自明显以前的客户的严厉警告：“我觉得我被骗了，”一个人写道，他补充说，“我肯定不会在我的简历上提到它……我不确定整件事是否合法。”

在另一个Reddit帖子中，一位评论者关于两家公司中的一家说：“[T]他们不会与你分享数据库，你也不需要做统计部分。你基本上只能贡献引言部分，并向他们提出你的想法。”

德赛的工作坊似乎更受欢迎。“你将有机会贡献研究的每一个阶段，从选题到提交论文以及其中的一切。到最后，至少你会有信心在面试中有效地谈论研究，”一位评论者在Reddit上写道。但这些评论也清楚地表明，作者身份并不一定需要工作。

德赛拥有印度的医学学位，并在一则广告中说自2020年以来他“指导了300多名学生、实习生和医生”，他告诉《科学》杂志，他的项目和其他类似的项目满足了一个未被满足的需求。“许多IMGs在社交媒体上表达了作为初学者缺乏可用机会的挫败感，”他说。

德赛否认寻求医学住院医师或其他人可以购买他的工作坊产出的论文的作者身份；他说，任何作者都必须对研究做出贡献：“[A]所有小组成员和提交者都被指示仅根据在头脑风暴、系统审查的数据提取、摘要写作或支持数据可视化图形/表格方面的贡献来确定作者身份。”

根据德赛的说法，在几周内进行高质量研究是可能的，“只有在导师的大力帮助下才能实现，这些导师已经使用相同的数据集完成了众多项目，而且重要的是，还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研究人员和住院医师团队的帮助。”

然而，美国心脏协会（AHA），其期刊和会议摘要被作为国际医学毕业生（IMGs）的出版机会进行宣传，当《科学》杂志提供了有关广告和他的工作坊的详细信息时，对德赛的项目表示了疑虑。该协会在一份声明中表示，资源有限的外国医生“可能会无意中被欺骗参加并支付可能不会提供描述所暗示的价值的课程。”

《科学》联系了运营电子住院医师申请系统的美国医学院协会，以及接受IMGs进入住院医师项目的会员，还有外国医学毕业生教育委员会，这是一个证明IMGs准备好进入住院医师培训并为他们提供指导的机构。两者都拒绝对此故事发表评论。

一些提供研究机会的机构，包括研究更新组织和加利福尼亚行为神经科学与心理学研究所，有一个简化出版的机制：它们在Cureus拥有自己的“渠道”，Cureus是一个以快速出版周期著称的Springer Nature医学期刊。根据该期刊的网站信息，这允许这些团体指定“精心挑选的编辑[谁]管理从提交到出版的所有内容”。

Cureus的出版总监格雷厄姆·帕克-芬格在一份声明中表示，该期刊会仔细评估“所有拥有Cureus渠道的组织，考虑它们的历史和道德标准。”他补充说，尽管渠道所有者可以任命自己的编辑，Cureus仍然对渠道内容保持编辑监督。

《科学》联系的几位研究人员对这些团体产出的论文质量提出了质疑，并对它们可能产生的真实世界后果表示担忧。一个典型的例子是由休斯敦的研究更新组织组织的一项关于电子烟的研究。这项研究发表在2022年的开放获取期刊《神经学国际》上，由MDPI出版，得出结论称电子烟用户比传统烟草吸烟者有更高的中风风险和更早的发病时间。这些发现迅速成为头条新闻，并成为加利福尼亚州公共卫生部反对电子烟运动的核心部分，像“吸食电子烟是抗衰老的，因为你更有可能因中风而早逝”这样的说法出现在全国电视和广告牌上。

这就是研究引起加尔·科恩和弗洛·福克斯注意的方式，这两位科学家在合同研究机构工作，并与电子烟制造商Juul Labs有关联。他们越看这篇文章，就越发现问题。这项工作基于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CDC）的年度健康和营养调查数据，但报告中的调查回应者数量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数量级——每年大约有5000人完成调查，但该论文引用了2015年至2018年的266,058名回应者。作者还未能报告电子烟使用者和传统吸烟者之间中风发病年龄差异是否仅仅是因为电子烟使用者整体上更年轻。而这些只是根据科恩和福克斯所说的几个明显问题之一，他们向作者和期刊提出了他们的担忧。

其他人也同意这项工作存在致命缺陷。哈佛T.H. Chan公共卫生学院的生物统计学家和流行病学家米格尔·埃尔南说：“这篇论文看起来像个笑话。”“任何自尊的期刊都不应该发表这个。”这些结果后来作为会议摘要出现在《中风》期刊上。

《神经学国际》文章的通讯作者，也是负责统计分析的人，是乌尔维什·帕特尔——研究更新组织的创始人和董事。然而，在论文上，帕特尔只列出了他唯一的隶属关系是西奈山伊坎医学院。西奈山的一位发言人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告诉《科学》，该机构没有名为乌尔维什·帕特尔的雇员记录。但发言人确实说，“一个叫乌尔维什·帕特尔的人”在2015年“从该校获得了公共卫生硕士学位”。

尽管帕特尔在电子烟论文上的13位合著者中有几位列出了知名的美国大学作为他们的隶属关系，但他们没有一个是那些机构的教员。几乎所有人都是IMGs，至少有一些人参加了帕特尔的项目，根据采访和谷歌评论。

“你得佩服这个商业模式，”流行病学家约翰·布里顿说，他最近从诺丁汉大学退休，是使用电子烟帮助吸烟者戒烟的支持者。“让人们为‘培训’付费，给他们一个米老鼠项目来评论，赠送他们作者身份，并在一个不在乎的期刊上发表论文。干得好。”

寻求MDPI和《神经学国际》主编的评论的电子邮件未获回复。但在一次采访中，帕特尔拒绝了这些批评，并说他的论文“非常清楚地描述了[the]方法论、数据，每一件事。”尽管如此，几位研究人员告诉《科学》，帕特尔已经发表了其他一些使用相同的CDC调查数据的研究报告，这些方式看起来不正确或具有误导性。

帕特尔承认，他的几位合著者是为他的组织付费接受培训的IMGs——但“为了发表，不是。”他继续在他的出版物中使用西奈山的隶属关系，以及在他的谷歌学术、Orcid和Cureus个人资料中，解释说“因为你是西奈山的毕业生和校友[sic]，如果你在发表论文，这是他们的特权。”

扎迪和西北大学的博士生里斯·理查森，他们的团队也对这些广告研究机会的项目进行了调查，标记了几篇其他可疑的论文，包括一篇来自全球远程研究学者计划的系统综述和荟萃分析，探讨了呼吸练习对血压和心率的影响。扎迪指出，这项发表在《国际心脏病杂志：心血管风险与预防》上的研究，未能描述每个纳入研究的设计，这是系统综述的标准做法。他说，这只是一长串“奇怪”缺陷中的一个，甚至包括没有将干预措施与对照条件进行比较。

拉胡尔·卡夏普，该论文的通讯作者和全球远程研究学者计划的首席执行官，表示他的团队出于几个原因避免了直接比较，包括评估变异性和结合不同类型研究的数据的挑战。“干预组和对照组之间的变异性（变化）不是我们的主要研究问题，”他在给《科学》的电子邮件中写道。

麦吉尔大学流行病学、生物统计学和职业健康系主任乔西·杜普伊斯也看到了卡夏普及其同事使用的统计方法存在严重问题。在她看来，这些项目产生的许多次优出版物是“失败”的同行评审系统的标志。“只是没有足够的高质量审稿人来淘汰这些低质量的论文，”她说。杜普伊斯认为，另一个因素是错误的优先事项：“也许对这些住院医师计划来说，对出版物的强调，可能需要被审视。”

英国的医生和独立研究诚信专家吉吉莎·帕特尔同意这一点。“当前的科研文化，奖励发表数量而非质量，创造了一个非常容易被利用的对出版物的需求，”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