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读兵法奇书，度盛夏酷暑（六）

华中科技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

现代领导科学与艺术研究中心主任陈海春

 

我在政策研究部门工作多年，这个部门是个耗神的部门，不做事情没法交差，乱做事情更没法交差。因此，在工作中我坚持三条原则：第一，做一不做二，除非其他领导直接交办事务不得不做之外，只是在党政二个一把手的事情上下功夫；第二，做大不做小，一般不在细节问题上动脑筋，只做对学校发展起着全局性、重大性和长远性的问题，也就是说在学校发展里程碑的事件下功夫；第三，做虚不做实，不要实权，不参与资源的实际分配，只是在方案设计上下功夫。对于我这三条原则，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但是我坚持不变。我始终认为，政策研究部门是一个幕僚机构，幕僚就要定位准确，有职无权是好事，给权不要算功夫。首长认可了，事情就好办，天下人不知道你的存在未必不是好事；首长不认可，事情就麻烦，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存在未必不是坏事。所以，这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需要的是智慧而不是智力；需要的是首长评价而不是公众评价。人一生能够在这种部门工作是件幸事，也是福分，更是苦差。在读《孙子兵法》的最后几章，我将对这个部门的一些特点做些规则允许的描述。

 

《孙子兵法·军争篇》是本书的第七篇，本篇主要论述与敌争夺制胜条件或先机之利，以掌握战争主动权的一般法则，即所谓“常法”。它集中反映了这样的观点：军争为利，军争为危。要看到事物有利的一面，也要看到事物有害的一面。这个观点对于政策研究部门太有用了。所谓政策，是指一个组织（政党、政府或单位），在一定时间内，根据一定目标，设计和制定的行动准则。这种准则既体现了政策制定者的价值取向，又体现了政策执行者的办事能力，也体现了政策受益者的实际需求。政策的制定和实施是一个复杂的过程，由政策思想、政策方案、政策实施和政策评估等多个环节组成，其结果会产生一系列积极的或消极的结果，并影响着人们生活方式。孙子说：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也。这里讲的“诈”既可以理解为诡诈，也可以理解为谋略。政策研究部门的人就要懂得谋略，就要善于谋略。谋什么？一谋利，二谋危。这里让我们以最近一流大学都共同关注的医科发展问题为例说明问题。

（一）

  自从2000年国家高等教育体制改革和布局调整之后，原隶属于卫生部的学校先后与国内一流综合大学合并，近十多年的实践表明，合并后总体情况是好的，但也有一些矛盾，对某些问题的反映还十分强烈。这些矛盾的造成既有客观性的，也有主观性的。比如并校前的二所学校虽然都处在一所城市，但相对地理位置还是较远，多校区管理会带来一些问题；此外，原医科大学都是一个巨大的和有影响力的实体，并入“大学”后成为“学院”也会带来管理问题；第三，从财务管理上说，原来作为一级事业法人的医科大学，变成不是法人的学院，责权利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这样的条件下，没有矛盾倒是不正常的，让我们来看看以下几个线索。

   ——医学院与主管单位的关系。以前医科大学由卫生部管辖时，虽然有过种种好处，但是有一点是公认的，那就是卫生部对医院的注意力远比对医学院的注意力强，对医学院的投入远比对医院的投入弱。由此，与原来的教育部直属高校相比，卫生部直属高校的条件要差得很多，许多医科大学师生员工的教学和生活条件之差令人吃惊。并校后，一位教育部直属高校的领导到了并校后的医学院看了教室、看了学生宿舍，用了一句话形容：“惨不忍睹”。这些年，几乎所有的教育部直属高校都加大了对医学院的硬件投入，医学院硬件设施的改变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到底是以条条管理为主，还是以块块管理为主，除了少数学校以外，多数学校都采取了以条条管理为主。这就使得医学院的人对硬件改善的满意度远大于对软件变化的满意度。而且在体制变更的操作上，不同学校的做法也不一样，有的学校一并校就进行体制改革，有的学校则采取先看一段再动手。从实施的效果来看，还是《孙子兵法》中说得好：“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看起来慢有时未必慢，看起来快有时未必快；看起来好有时未必好，看起来坏有时未必坏。

  ——医学院与附属医院的关系。医科教育是分为基础和临床两个阶段的，没有良好的临床实践是出不了好医生的，所以几乎所有好的医科大学都有好的附属医院。同时到附属医院实习的学生，既是受教育者，也是“劳动力”，他们既从附属医院获取了知识，附属医院从他们身上获取人力资源。历史上看，附属医院都要拿出毛收入的1%左右给医科大学作为回馈。在隶属关系同为一个上级时，这种投入不仅是被认可的，也是顺畅的。但是，在2000年并校时，国务院做了这样一种权力分割，附属医院的人事和教学管辖权从医学院顺转到大学，而卫生和财政依然由卫生部管辖。由此，这种矛盾就是一种结构性矛盾，最后解决的办法就是在2006年底由卫生部、财政部和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共同下文：《关于严禁高校附属医院向所在高校交纳 “管理费”、“基金”等各种不合理费用的通知》：“高校附属医院与高校都是独立核算、自主开展业务活动、独立承担民事责任的事业法人实体。两者之间发生的资源占用或经济活动，应本着公平对等、有偿服务的原则，合理界定两者之间的经济关系，切实维护双方的经济利益。”“对于不能严格执行国家有关财务制度规定，继续以‘管理费’、‘基金’等名义向所在高校交纳各种不合理费用的附属医院，将追究相关单位负责人及有关责任人的责任。”此件“抄送：审计署、教育部、教育部直属各高等院校”。这一做法与其说是限制附属医院，不如说是限制高校中的医学院。

    ——医学院与各院系的关系。医学院的院系从大的层面上可分为基础医学院（与基础医学相关）、公共卫生学院（与预防医学相关）、护理学院（与护理学科相关）、临床医学院（与附属医院相关）、其他学院（与非医科学科相关）。以前有医科大学时，医科大学一声令下各院系没有不服从的道理，但是现在许多高校采取对医科院系直管体制，在分配资源时，对医科院系直接下达。这减少一个层次带来的好处医科各院系受之不愧，但医学院的权威势必受到影响。因此，通常的做法是医科院系的负责人在大学职能部门大谈体制改革的好处，在医学院负责人面前大谈体制改革的坏处。不过，事实证明，在大学职能部门的统一协调下，这些年医科的学科发展和科研水平大大上了一个台阶，不少医科的同志讲“到了大学才知道怎样报项目，到了大学才知道怎样为做学问争资源。”还是孙子说得好：“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民之耳目也。民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医学院如何发挥新的作用的确是一个新的问题。

（二）

任何组织都不会一帆风顺，居安思危，居危思危是必须的。这些年人们对我国医学教育发展的危机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

——未来医生文化底蕴的危机性。不少医学院的同志还对医科大学要不要并入综合性大学持有异议，其实从一个问题就可以证明这样做的合理性。人们对现代的医生和对从前的医生最大的感觉，就是现代的医生在医术上还是不错的，但是在为人处世上要差许多，也就是说许多人做不到德艺双馨。在一次关于医科发展的报告会上，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副校长鲁重美教授曾说过的一段话发人深省：当问及协和校友“协和到底给了你什么？让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令人吃惊的是几乎百分百的学生都提到了北大三年的预科教育。他们认为北大的教育使他们开始了学生向成人的转变。让医学生接受一些早年在医科大学不可能接受的通识教育是很有好处的，在医学界一些堪称大师级的前辈都是按照这种模式培养出来的，这样的培养会使学生事业开阔，后劲实足。其实，原哈佛大学校长德里克·博克早就对本科生教育做了经典的描述，他认为，本科教育的核心目标，那就是：学会表达、学会批判性思考、培养品格、培养合格公民素质、学会在多样化校园生活、为全球化社会做准备、培养广泛的兴趣、为职业生涯做好准备。

——未来医生临床技能的危机性。医生职业的特点与医生服务对象病人的特点是一致的，人患病的原因既是具体的也是综合的，患肺病的人既是肺上出毛病直接结果，也是其他组织出毛病的间接结果。因此，学医的人既要有宽阔的知识面，又要有一技之长；既要有扎实的理论功底，又要有较强的实践基础。除了书本知识，一个临床医学的学生大概有一半的时间是在医院里完成他的学习。学医的学生与理工文管的学生不同，在学校要修的学分多，要呆的时间长。所以不仅个人的成本较高，而且学校的成本也较高。现在全国各高校临床医学的学制就五花八门，有五年制、七年制、八年制。如何让这些人既有较高的心智水平，又有独到的专业技能；如何使他们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又有扎实的临床经验，一直是人们争论的焦点。总之，知识来源于实践、能力来自于实践，素质更需要在实践中培养。我们既要通过加强模拟临床实践等方式训练医学生的基本诊疗操作技能，更要通过社会实践、临床见习与毕业实习等实践教学环节，加强学生临床实践能力和临床思维的培养。

——未来医学教育发展的危机性。教育是民族振兴的基石，健康是人全面发展的基础，医学教育对国家的命运，人民的福祉至关重要。我们国家提出了“人人享有基本医疗卫生服务”的重大战略目标，完成这个战略目标，医学教育责无旁贷。教育部部长周济指出：“医学教育关系人民群众接受良好教育和享有医疗卫生服务这两个最为重要、最为直接的民生问题。因为看病、上学是人民群众最关心的问题，医学教育正好把这两个方面都包括进去了。”中国在举办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医学教育，机遇与挑战并存。北京大学常务副校长、医学部常务副主任柯杨教授曾经对当代医科发展归纳了六大问题：一是学制问题；二是与医疗行业的主管部门之间的协调问题；三是缺乏客观公正的教学质量评估手段；四是医学教育的投入长期不足问题；五是教学内容与方式陈旧问题；六是学生毕业后的去向非常单一问题。当然，这是从专家角度看的，如果从民间的角度看就更多了，概况起来就是两个问题：看病难、看病贵。在这里，我们不妨听听毛主席的一句话（据说这是医学界非常不喜欢的一句话）：“卫生部的工作只给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十五服务，而且这百分之十五中主要还是老爷。广大农民得不到医疗，一无医，二无药。卫生部不是人民的卫生部，改成城市卫生部或老爷卫生部或城市老爷卫生部好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

（三）

学术评价是同行评价，学术之争是同行之争。医学教育要发展，从本质上来说是各个学校医科在同行中如何上水平，各个学校医科内部如何出活力的问题。我国高等学校里的医科院系要有国际化的眼光，着眼于提高办学质量，一心一意求发展。要向《孙子兵法》学习，在 “治气”、“治心”、“治力”、“治变”上狠下功夫。治气者，要善于避对手之锐气，攻对手之惰气，一个一个台阶上；治心者，要以自己的章法攻对手之混乱，以自己的心静攻对手的烦躁；治力者，要善于研究对手的不足，以我之长克人之短；治变者，要学会用巧力，异军突起，出奇制胜。总之，学术之争也有计谋，也有制胜的法则。医科的同志们要在增强内功上多下功夫。

 

【附录】

《军争篇》第七

孙子曰：凡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交和而舍，莫难于军争。军争之难者，以迂为直，以患为利。故迂其途，而诱之以利，后人发，先人至，此知迂直之计者也。军争为利，军争为危。举军而争利则不及，委军而争利则辎重捐。是故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三十里而争利，则三分之二至。是故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故不知诸侯之谋者，不能豫交；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者也。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军政》曰：“言不相闻，故为之金鼓；视不相见，故为之旌旗。”夫金鼓旌旗者，所以一民之耳目也。民既专一，则勇者不得独进，怯者不得独退，此用众之法也。故夜战多金鼓，昼战多旌旗，所以变人之耳目也。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是故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以治待乱，以静待哗，此治心者也。以近待远，以佚待劳，以饱待饥，此治力者也。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陈，此治变者也。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遗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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