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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谈我的父亲李健吾的戏剧翻译
上海译文社出版的《李健吾译文集》精装十四卷终于在国内疫病爆发的初期,在2020年一开年就正式出版面市了。这应该是翻译界的一件大事,遗憾的是全国都被疫病卷入了,可是疫情要求我这个老人宅在家里,给了我安静地读书和思考的机会。
在百度上查李健吾,会给出这样的头衔:作家,戏剧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法国文学研究专家。他在世的时候,也听到一些这样的头衔,他会冲着我的女儿乐:他们这样称呼我。他是满不在乎的。他不在乎任何名利,不在乎任何职权,他只是干他认准的和喜爱的的工作。今天我就专门谈谈我对他在热爱戏剧,莫里哀全集的翻译和最后他牵头完成的《十七世纪法兰西古典文艺理论》一书的之间相互关系方面自己的一点体会。
我父亲在13岁的时候就成了没有父亲的孤儿,没有人管束,他一个人在放学之后,就在所住的解梁宾馆附近,在老北京的热闹的天桥这个场所,挤在新开的大世界剧院的门口(不买票)观赏《文明戏》,他喜欢上了胡恨生的男扮女装的哭戏。那个年代,戏子中还没有女演员。1919年9月以后,正好这是五四运动之后,由国外带进来的话剧开始在国内,主要是学校,由学生组织演出。他是学校的活跃分子,读小学五年级,老师一号召,学生就行动,他总是男扮女装,演哭戏,在北京就这样出了名,14岁,小学六年级,熊佛西组织演出他写的话剧《这是谁之罪》,六年级,毕业年啊!他的数理成绩又不好,哪有那么多时间参加排演啊?结果是,没有参加排演,演出时他的哭戏却是最精彩的,让熊佛西对他致谢恩,说是救了他的戏。15岁,陈大悲从上海到北京组织实验戏剧社,他居然就被认可,还成了发起人之一,接着,就又受到封至模的注意,参加他组织的《幽兰女士》的演出,扮演剧里的丫鬟,轰动了北京。就这样,1925年,考入清华学校时,当时学校的戏剧社的社长何一功居然就候在校门口迎接他:可把你盼来了。何一功有病了,就盼着我爸来接班。遗憾的是,第二年,穷困的爸爸因为去了天津向我爷爷的老相识借钱,为了交50元的学费,一宿没睡,大清早站在从天津回北京的火车车厢门口,回到北京就发高烧,得了肺炎,转肺结核,休学一年,在这一年里,他翻译,写作,其中就有话剧剧本。看着他的情况,他的系主任朱自清先生根据他的爱好,劝他转学王文显先生担任系主任的西方文学系。这个转系影响了他一生,就不说教法语的温德老师对他选定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爱上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一事,单说王文显先生这个系主任,是一位戏剧爱好者,本身是一位剧作家,先讲《戏剧理论》,后讲《欧美戏剧史》,最后一年单讲莎士比亚,他自己写剧,但是用的是英文。1929年,我爸的身体基本复原,曾组织由教授们演出了王文显先生写的两部剧,这也是第一次开始了男女同台演出。之后,我爸又把王先生的《委曲求全》翻译成了中文。王先生的戏中的台词充满了俏皮、幽默,以及矫情的议论,但是我爸传神的译笔把这些特色都给保存了下来。这是当年代替我爸出任王文显先生助教5年的张骏祥先生表述的。1935年春,在当年的青年会的一些人的要求下,在协和礼堂,上演了中文版的《委曲求全》,我爸担任导演,还亲自担任剧中的老色鬼张董事,演的夸张,拥抱戏里的王女士,而那一位女演员又机灵地从口袋里掏出唇膏,在张懂事的脸上留下了大大的红唇,观众哄堂大笑。这出戏后来在清华,在上海都再此演出过,我爸还是出任那个可笑的张董事。
我叙述这些,是想说明他对欧洲戏剧的翻译,不是光在文字上,还有亲生的演出经验,理解舞台语言的需要。这一点最突出的是当年,在上海,由于玲前头的上海剧艺社演出的《爱与死的搏斗》,剧社就要求我爸重译已经有人翻译过的这部罗曼•罗兰的话剧。原文中的法文Jeu中文意思可以是游戏,早先徐培仁的翻译,用的是“角逐”,可是为了演出,还为了显示当时抗日的情绪,于玲要求戏名采用“搏斗”,剧社则专门让我爸翻译这部剧作,因为需要适合演出的需要,所以这部剧的翻译是先演出,几年之后才有翻译文本的出版。他不仅提供剧本,还亲自参加演出。演出极为成功。所以,读我爸的戏剧翻译,和别人的不同,就是他是真正考虑了演员的语言,演出的需要,这是他亲力亲为的舞台经验。
下面来说说他终生为之奋斗和完成的莫里哀喜剧全部作品。
1935年,他开始想翻译莫里哀戏剧,因为莫里哀是一位真正的现实主义和唯物主义的戏剧家,在民间活动的时间很长,直接反映宫廷的腐败,甚至针对当年处于统治地位的天主教,天主教和宫廷贵族对他很不满,但是法国人喜欢看他的戏。他的戏是法国文学中的骄傲,在巴黎的法国喜剧院的门口就有着大大的莫里哀的头像。但是我爸当年有点没有把握,莫里哀是法国十七世纪的人物,用的法语和当下的是有不同的,就像我们读论语,孟子,当然那是文言文和白话文之别,可是法语,在现代化的进程中也有了许多变化,这是我的一位法国朋友,一位电器工程师对我表示的惊讶:我们都不容易读莫里哀的作品。其次,莫里哀的戏剧有的是诗剧,受到原来希腊戏剧的影响,有的是散文剧,有的是歌舞剧,要能把他的戏剧传神地翻译过来,还能被中国的舞台演员和观众所接受,必须有许多创造,又不能失去原汁原味,这是一件非常艰难的工作。在他犹豫的时刻,曹禺对他表示了的支持,他们都曾是是王先生的学生,曹禺了解我爸的文字和舞台工夫,说:你行。就这样,他开始了莫里哀喜剧的翻译。默默地,抽出自己忙碌的工作之余的时间,在1949年5月,开明书店出版了他翻译的《莫里哀喜剧集•八种》,其中就有著名的《吝啬鬼》。他在《总序》中写道:“莫里哀在中国始终没有一部比较完全的译本,可惜我这里译了长短十七出他的喜剧杰作,仍然算不得全集。他写了约模(摸)三十来出戏,可以确定是他的有三十一出,另外传到后世的还有一些短诗,但是我仅仅选出十七出戏介绍给我的同代的中国读者。……我分成上下两辑,并不是依照年月的先后,而是依照工具的运用,散文语言的归在一起,诗语言的又归在一起。”
他深深地被莫里哀的人生,对戏剧事业的忠诚所折服,他在《喜剧八种》这册书的前面还附上了莫里哀的年表。这在当时,在中国是唯一个研究莫里哀的人。1954年,7月,他从上海转到北京,成为附在北京大学的文学所的一员。但是,人刚到北京就接到上海戏剧学院的要求,要他回上海给全国导演研修班讲莫里哀。因为当时来中国的苏联戏剧专家曾表示:你们中国没有人了解莫里哀。欧阳予倩回答,我们有,李健吾。他赶回了上海,讲课的题目是《莫里哀和他的三部喜剧》(见《李健吾文集•文论卷3》),讲课时的神采飞扬,内容的丰富有趣,使人折服。
进了文学所,他继续莫里哀喜剧的翻译。并且在不同的时间和场合,写过多篇有关莫里哀的评论文,最后,终于,在他离世之前,看到了《莫里哀喜剧全集》第一部的出版,一共是四卷。莫里哀写成的共有三十三部,我爸放弃了五个小剧:一个歌舞剧,两个小型宫廷喜剧,一个是神话剧,再有一个很早年的,不知是不是他写的小剧,也就是说,他完成了莫里哀的二十七部剧作的翻译,可以说是全部。读他的翻译,就像是中国人在舞台上对话,真正的舞台语言,雅和俗,都根据人物表述出来,正宗的北京腔,只是人物名字是原来的法国人。
第一集的前面是对莫里哀的全面介绍和评价,同时还收录了十七世纪法国作家们对莫里哀的评价,这里,就连上了他的最后一项任务。在外文所,他接受的主编《十七世纪法兰西古典文艺理论》的任务。
十七世纪的法兰西的作者主要是写戏剧和研究戏剧理论,古典主义这个名词也是十九世纪以后给加上去的,他接受了这项任务,我个人觉得,所里真是选了最合适的人,对欧洲戏剧理论的了解,对坚持古希腊“三一律”和跳出“三一律” 的束缚的争论,就是当时著名作家们研讨戏剧理论的一个重要环节。他还认为法国当年的文艺离不开十五、十六世纪法国作家,离不开法国周边作家的影响,所以,他还收集了一些英国,西班牙,早年法国作家的材料,对他们进行介绍、评价,节译他们的作品,参加翻译的有所里的许多人,包括钱钟书夫妇和其他人;对于十七世纪法国作家,他对所选定的作家一个个地进行介绍,这是所里交付的工作,他担起来了,就要完成,费了老劲儿,几百万字啊!就像在他最后交付给上海译文社时写的序里写的,总算完成了,就像真是舒了一口气的架势。也确实是筋疲力尽了,他在交付稿子后不到半年的时间就离开了人世,这个大部头的外文所的集体作品,没有得以出版,如今,只能是收录了凡是没有明确有原译者落款名字的译文,也许其中有的还是所里其他人的翻译,我们真是抱歉,年代久远了,无法识别,无人求教。不过,肯定的是,起码他都是材料的选定者,译文的校对者。
这就是他一辈子中的一项大工作:研究和翻译优秀的戏剧作品,在研究和翻译的过程中融合了他自己的舞台经验,能真正满足在中国舞台上演出时的需要。同时,他对法国戏剧理论的深刻了解,和古希腊戏剧的渊源,使他最后完成了外文所交付给他的任务。他工作的涉及面很广,我今天只说一个方面,与戏剧有关。李健吾,作为一个作家,戏剧家,翻译家,文学评论家,法国文学研究专家,他勤奋了一辈子,广泛地阅读,自由的思考,加上他的才分,我作为他的女儿,为他感到骄傲。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可以到手的材料会齐,在出版社的努力下,献给中国广大的读者,供大家研究。这也是他的学友,他的同乡,原山西大学老校长徐士瑚先生在谈到《对健吾的纪念》时给出的最后的话。我们实现了已经过世的徐叔叔的建议。《李健吾译文集》出版了,汇齐了他的所有的从1925年到1981年的翻译作品。希望疫情过去,大家有机会读到这套由出版社精心编制的译文集。
我这个跨了大行的人,写这样的文字,会有很多不妥之处,请大家指正。发表这样与疫情无关的文字,也算是给大家放松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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