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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7年底,受湖广总督张之洞的委托,湖北农务学堂聘请的美国教习白雷耳,在湖北候补知府、农务学堂提调汪凤瀛的陪同下,完成了对武昌、大冶等地的农情考察。
在提交给张之洞的考察报告里,白雷耳首先赞许了所见梯田的整齐、农民的勤劳和蓄肥的积极有效,但对耕种方法、造林防洪及农田排灌,也毫不客气地提出了批评和建议:“所见小麦、油菜、蚕豆各种子,并不选择坚好肥硕之品,甚至杂有草种,亦不剔除。”
关于植棉,虽然引种了美国棉种,但农户“排种太密,不知选子,且地气嫌太湿、太冷、太酸”。故建议仿效英美之严格选种,开沟排水,多堆灰以去冷去酸。
白雷耳指出,由于滥砍乱伐的掠夺式经营,在山区所见不过杂树数种,且极其稀少,仅可作柴薪之用,毫无价值。还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导致下游河湖湮塞,河床高抬,连年水患。他建议多种经济林木,一以成材取利,二可以防洪。
这份报告送到张之洞案头时,这位年过六旬的封疆大吏彻夜未眠,他在奏折中沉痛写道:“近年工商皆间有进益,惟农事最疲,有退无进。大凡农家率皆谨愿愚拙,不读书识字之人,其所种之物,种植之法,止系本乡所见、故老所传,断不能考究物产,别悟新理新法,惰陋自甘,积成贫困。今日欲图本富,首在修农政;欲修农政,必先兴农学”。
一、思想觉醒:从“农本”到“新农”的转变
张之洞的农业思想,并非一开始就着眼于“近代化”。早年担任山西巡抚时,他虽延续传统“农本”理念,推行垦荒、兴修水利、减免差徭等举措——如规定山西新垦荒地“以实在开垦之日起,限三年后起征”,对无力垦荒者“禀明酌给牛种之资”——但彼时的他,尚未意识到传统农业与西方近代农业的巨大差距。
在山西主政末期,张之洞开始由清流派向洋务派转化。光绪十年,他鉴于“地球上下各国通商以来,中外交涉,事体繁多,自应筹知彼知己之法,为可大可久之图”,决定在省城建洋务局,标志着张之洞的农业思想和实践已由传统向近代转化。
1884年,张之洞升任两广总督,正式成为洋务派。他对比中西农业差距:西方“一亩之地种植最优之利可养三人”,中国“一亩所产能养一人亦可谓至富”;西方国家凭借“格致汽化之学”辨土宜、察物性,中国农民却“率皆谨愿愚拙不读书识字之人,其所种之物、种植之法,止系本乡所见、故父老所传”。
自此,他开始主张“弃旧图新”,提出“今日欲图本富,首在修农政;欲修农政,必先兴农学”,将“兴农学”“广学校”“育人才”“修农政”串联成完整体系,农业思想正式向近代化转型。
1889年移任湖广总督后,张之洞的“新农”思想有了实践土壤。当时湖北织布局亟需优质棉花,而本地土棉“绒短纱粗”,无法适配机器纺织。他得知“美国所产棉花,丛高、叶茂、朵大、棉多、绒细而长,一本收成实较华棉有两本之多”,立即电令驻美使节代购棉种。
1892年,首批34石美国棉种运抵湖北,分发武昌、孝感、天门等15个州县试种。虽因农民“初次不知种法,栽种太密”导致首试失利,但他并未放弃,次年再购百余石棉种,同步刊印《畅种美棉说》,详细指导“播种时节”“行距株距”“防病虫害”等技术,最终使美国陆地棉在湖北引种成功,逐渐取代土棉,为湖北纺织业提供了优质原料。
二、实践探索:构建近代农业发展体系
在“兴农学”的理念指引下,张之洞将核心精力放在创办农务学堂、推广农业科技、完善农业管理机构上,构建起一套较为完整的近代农业发展体系。
1898年,湖北农务学堂在武昌东门外正式成立,这是张之洞近代农业教育实践的标志性事件。
学堂初创时设农科,招收学生20余人,开设化学、农机、植物、土壤等课程;1899年并入蚕桑局设备与业务,添招蚕科学生30名,增开算学、电学、方言、茶务、蚕务等课程。
为保证教学质量,他为学堂制定明确宗旨:初等农务学堂“以教授农业最浅近之知识技能,使毕业后实能从事简易农业为宗旨”;中等农务学堂“以授农业所必需之知识艺能,使将来首先从事农业为宗旨”;高等农务学堂“以授高等农业学艺,使将来能经理公私农务产业,并可充任各农业学堂的教员、管理员为宗旨”。
学堂尤为重视实践教学,张之洞规定“实习”为必修课,要求各级农务学堂配备专门实习场所与器具。湖北农务学堂不仅设有肥料制造场、农业实验场、各种实验室、农具室,还划拨2000亩官地作为试验田,试种五谷、棉麻、果木等作物;农科大学更是设置农场、苗圃、果园、附属演习林及家畜病院,让学生“练习实业”“实究兽医学术”。
这种“理论+实践”的模式,打破了传统农业教育“重书本、轻实操”的局限,培养出一批懂科学、会实操的农业人才——仅湖北农务学堂一所,到1910年就培养农、林、牧各类人才200余人。
在推广农业科技与完善管理机构方面,张之洞同样不遗余力。他深知“化学非农夫所能解,机器非农家所能办”,故组织翻译西方农学著作。
1896年国际农学会议在德国柏林召开时,他电令驻德大使许景澄“搜集有关农业的资料和选购适宜我国的农书寄回湖北翻译”,要求各省农务局将译书中的新式耕作方法、农具制造使用、优良作物品种等内容“编订成册,在全省推广”。
另一方面奏请清廷设立专门农业管理机构,主张“在京专设一农政大臣,掌考求督课农务之事宜”,各省设农务总局,州县设劝农局,形成从中央到地方的农业管理体系。
在他的推动下,1906年清政府设立农工商部,内置农务司专管农业行政,各地农事试验场、农务会相继建立,如湖北农务总会创办《湖北农会报》,以“研究农学,改良农业,补助农政”为宗旨,成为传播近代农学知识的重要平台。
三、民生关怀:心系“三农”的务实举措
张之洞的农业实践,始终围绕“农民、农村、农业”的实际需求展开,既有宏观规划,也有微观关怀。
在改善农民生计上,他针对湖北“连年水旱,农村贫困,粮食不敷”的现状,推行垦荒缓赋政策,规定“能开山地者报官给照,宽期升科,多开者种杂粮至十石以上、种树至一千株以上,酌予奖赏”,鼓励农民开发荒地。
另一方面整顿传统经济作物种植,如湖北茶叶因“栽种未合法,焙制失宜”,在国际市场竞争力下降,他便“督饬产茶州县董劝商民讲求种植拣焙之法,严禁搀合朦混之弊”,还计划“纠股设厂,延请洋人督率教导”,引进机器制茶技术,提升茶叶质量与附加值。
在改造农村环境上,张之洞尤为重视水利建设。湖北汉江流域频发水患,他多次亲赴灾区查勘,1896年汉江大水后,他“饬令安陆知府史书青督率钟祥、潜江两县加意防护襄堤”,要求“多加内邦,筑坝务令宽坦”,并架设武汉至襄樊电报线,便于上游汛情及时传递,减少灾害损失。同时,他严禁“沿江堤烷盲目扩占”,提出“让地于水”的治水理念,试图从根本上缓解水患对农村的威胁。
在推动农业产业化上,张之洞主张“农工商三事合为一气,贯通讲求”,将农业与近代工商业紧密结合。他在湖北创办织布局、纺纱局、缫丝局、制麻局等企业,以工业需求带动农业种植——织布局、纺纱局的设立,刺激了湖北棉花种植面积的扩大;缫丝局、制麻局的开办,推动了蚕桑、苎麻等经济作物的推广。
据统计,到1905年,湖北棉花输出量从1898年的702担激增至252284担,蚕丝输出量也保持稳定,形成“农业提供原料、工业加工增值、商业拓展市场”的产业链雏形,为湖北近代农业产业化奠定了基础。
四、历史回响:近代农业转型的开拓者
1909年,张之洞病逝时,湖北已形成较为完整的近代农业教育体系——到1910年,湖北共有农业学堂48所,占全省实业学堂总数的70%以上,涵盖初等、中等、高等三个层次,还有农业教员讲习所1所。
他引种的美棉、推广的蚕桑技术,在湖北多地落地生根;他倡导的“农学兴农”理念,打破了传统农业“经验至上”的桎梏,为中国农业近代化开辟了道路。
尽管受时代与阶级局限,张之洞的农业思想仍未脱离“中体西用”框架,未能触及农业生产关系的根本变革,但其务实的实践与前瞻性的理念,为后世留下了宝贵遗产。
他创办的湖北农务学堂,后来发展为华中农业大学,成为培养农业人才的重要基地;他推动的农业科技推广、农业教育体系建设,为当今“科技兴农”“职业农业教育”提供了历史借鉴。正如他在《劝学篇》中所言:“大抵农、工、商三事,互为表里,互相钩贯”,这一认知,即便在今日,仍具有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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