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是清代后期杰出政治家、民族英雄林则徐担任两江总督时，在衙署题写的著名堂联。这个堂联，以严谨的对仗和生动的比喻，抒发出他本人的宽阔胸怀和坚毅品格，令人于吟咏之中，顿生由衷敬仰之情。

“壁立千仞”这句话，出自西晋文学家张载《剑阁铭》。原文是：“惟蜀之门，作固作镇。是谓剑阁，壁立千仞。”这是形容剑阁作为蜀地北向的要塞，其位置之重要和形势之险峻。林则徐借用前人成句，以抒发自家胸怀，在古诗文中常见其例。如曹操《短歌行》诗中“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四句，就是借用了《诗经·小雅·鹿鸣》的四句原文；再如宋祁《鹧鸪天》词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二句，后句也是李商隐《无题二首》中的原句。

不过，我这里主要还不是解读对联本身的意蕴，而是谈谈由“壁立千仞”四字所引发的联想，实际上，也是想谈谈艺术和生活（自然）的关系。

“壁立千仞”，如果照字面的理解，给人的感觉，似乎应该类似垂直于地面的一条直线，换言之，这是悬崖峭壁垂直挺立地面之上，与辽阔的地平线形成了九十度的直角关系，类似于常见的几何图形。过去，我吟咏至此，并不真的相信，自然界会存在如此陡峭直挺的山峰，而更多的是感叹林则徐用笔力度之强，居然把自然界拔地而起的多种多样的山峰，用诗的简约语言予以抽象化，使之归于近乎统一的醒目图景，给人的心理以强烈震撼。每念及此，不免自得于吟咏经典作品所触发的丰富联想，以为悟出了应该“以意逆志”、避免“死于句下”的真谛。

直到不久前，前往湘西一带旅游，亲眼观察了巍峨连绵的崇山峻岭，特别是在武陵源，置身于那接近垂直的险峻挺拔的峭壁悬崖之间，凭借凿壁悬空的栈道，手扶栏杆，小心翼翼缓步而行。举头仰望，只见犹如整块巨石般的山峰，直挺挺、齐刷刷，连成一排耸入云霄，遮住了大半个天空；俯瞰山谷，只见脚下更是垂直陡立的悬崖深涧，在缕缕纤云缭绕之中，直落万丈，深不可测，令人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心悸不已，感受到某种恐慌的神经刺激。而又故作镇定，以人工栈道的安全系数自我安慰，庶不至于惊乱无主、进退失据。从谷底到顶峰，仿佛巨大无比的淡黄色巨石，垂直垒砌起高耸入云、连绵无际的峭壁，向遥远的方向不断延伸，只在峭壁的石缝中间，偶或横插出几株绿色枝叶，象征着自然界生命力的坚韧顽强。

当我从栈道上缓缓移步前行，渐渐适应了这种垂直挺拔的惊险感觉，能较为自如地观赏和思索，我就很自然地联想起林则徐的那幅对联。这时，我忽然领悟到，原来对联中“壁立千仞”四字，并不仅限于对自然景观的抽象化，更不是作者本人的凭空臆想，因为它完全符合于我此刻所见之景象，正是对瑰丽多彩、丰富无限的大自然的最真实的描绘和刻画啊！

“壁立千仞”，是自然的实景，是客观世界的逼真写照。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形诸文字的各类作品也是丰富多彩的，是把大千世界的鲜活景象，经由前人头脑的理解和心灵的领悟，以精美简约的文字展现出来，其中许多，都是能够从大自然本身，寻找到其原本的面貌的。自然和生活，是一切艺术创作的源头活水；而只有不断丰富自己的生活阅历，才能从前人的经典作品中，获得更深的感悟，产生更多的共鸣。谚语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讲的，不正是这个意思吗？

                      （2024年1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