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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杰:美景如画 情韵悠长——读白居易《题岳阳楼》

已有 1208 次阅读 2023-1-8 12:10 |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唐代元和十四年(819)春天,四十八岁的白居易终于结束了四个年头的贬谪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的生涯,赴任忠州(今重庆忠县)刺史。他乘船沿长江逆流而上,途径岳州(今湖南岳阳)时,登上洞庭湖畔的岳阳楼,眺望那烟波浩渺、优美如画的无边春景,他的心被深深吸引了,于是写下了情韵悠长的《题岳阳楼》:

 

岳阳城下水漫漫,独上危楼倚曲栏。

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

猿攀树立啼何苦,雁点湖飞渡亦难。

此地唯堪画图障,华堂张与贵人看。

 

岳阳楼紧靠洞庭湖边,坐东向西,传为三国时东吴都督鲁肃为检阅水军而建,历代诗人多有题咏。北宋庆历四年(1004)春,滕子京谪守岳州,“乃重修岳阳楼,增其旧制,刻唐贤今人诗赋于其上”(见范仲淹《岳阳楼记》),其中“唐贤”之作,理当包括白居易这首颇具特色的诗篇。诗中对洞庭湖波光浩淼、春意盎然的景色,进行了生动细微、引人入胜的描绘;同时,诗人也触景生情,含蓄地流露出遭贬之后登楼远眺所的特殊心境。细绎此诗,特别值得回味的,至少有以下几点:

首先,颔联“春岸绿时连梦泽,夕波红处近长安”,由近及远,点明正是一年之中的“春”,一日之中的“夕”,在清新生动的景色描写中,若不经意地交代了特定的时序,显示出中国古代诗人们经常怀有的时空观念,以及把心中之情、眼前之境和苍茫无尽的宇宙时空融为一体的审美追求。写春天,以逶迤湖岸上春树、春草之“绿”来渲染;写夕照,以浩淼湖波在夕阳映照下闪耀之“红”来强调,生动而清新,富有色彩感和画面感。

其次,其中所言“近长安”,典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夙惠》。据说,晋明帝司马绍年幼时非常聪慧,其父皇问他:“长安何如日远?”他答曰:“日远。不闻人从日边来,居然可知。”明日重问之,又答曰:“日近。”因为“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后来,人们常把“日”和“长安”等同起来,用以代表天子;而“不见长安”或“长安远”,则象征不蒙重用、为朝廷所弃。如李白《登金陵凤凰台》诗云:“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而白居易此处所云夕波红处近长安,不仅符合岳阳楼坐东朝西的定位,和诗人凭高望远、极目天涯落日的实况,更反映出刚刚结束贬谪生涯,仍处于颠沛流离的途中,同样怀有身在远方、“不见长安”的孤独心境。何况诗人曾任左拾遗、翰林学士等天子近臣,所谓“惊近白日光”(见其《初授拾遗》),而今贬居多年,流离偏远之地,此时此刻,又怎能心中无慨呢?“夕波红处”之“近长安”和诗人自身之远离长安(或“不见长安”),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第三,颈联“猿攀树立啼何苦,雁点湖飞渡亦难”,以猿啼、雁渡比喻路途之艰苦和困难,其实又何尝不是比喻仕途(乃至人生之途)的艰苦和困难!如果说前面是细腻的景物描写,那么这里则是生动而富于感情色彩的比喻,诗境自然是更深了一步。以猿啼烘托路途之艰难,古已有之,如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江水注》所载渔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而以雁渡比喻路途的艰难,则更多的是出于诗人此时此地的独特体验。同时,此联每句均有三个动词(上句“攀”、“立”、“涕”,下句“点”、“飞”、“渡”),极力强化了诗篇的动态感,这在古典诗歌中是不多见的。

第四,尾联“此地唯堪画图障,华堂张与贵人看”,尤其值得寻索回味。在对引人入胜的洞庭春色做了细致生动的描写之后,诗人油然生发出一种感慨:洞庭风光是如此美好,简直可以画入“图障”(即画幅)之中、挂在“华堂”(华美的房屋)之上了。这当然只是赞叹而已,行色匆匆,诗人没法真的让人把这景色画下来。但在四年以后的长庆三年(823),当诗人担任杭州刺史时,就真的令人将“淡烟疏雨”、“江色鲜明”的美好景色绘入画中,寄赠给远在京城长安、担任水部员外郎的好友张籍观赏了,并题诗云:“好著丹青图写取,题诗寄予水曹郎。”(见其《江楼晚朓,景物鲜美,吟玩成章,寄水部张员外》)而张籍也答诗表示赞叹。后来宋代词人柳永显然受此影响,在《望海潮》词中描绘杭州优美秀丽风光之后,结尾写道:“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但是,人们或许会问,如此好景如画,为何只能张于“华堂”、专供“贵人”观看呢?莫非是某种等级意识的体现吗?其实未必。顾学颉、周汝昌注云:“画作图障,张挂在贵人们堂厅里,固然可供他们欣赏,也可使他们稍见猿啼雁飞(喻行旅风波艰险)之苦,而这些,他们在华堂之上的人是不理解的。”(见其《白居易诗选》,第251页)果真如此,那么此诗结尾似乎就隐含讽喻之意了:那些贵人坐享富贵荣华,不经世上风波,不知人间疾苦,因此他们也看不到大千世界的美好风光,那就只能在画中聊看一番罢了(拙撰《白居易诗歌选注》即采此说)。然而,诗人也许只是平实抒写其感受而已,未必隐含讽喻之意。如果是这样,那么这里所谓“华堂”,不过就是张籍《答白杭州郡楼登望画图见寄》诗中所谓“书堂”而已(按张诗中有“画得江城登望处,寄来近日到长安”、“将展书堂偏觉好,每来朝客尽求看”等句)。总之,诗无达诂,见仁见智,还要求诸读者的理解和想象力了。

历来登岳阳楼、望洞庭湖的写景之作,都被白居易的前辈诗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和杜甫的《登岳阳楼》占尽了风光。宋代胡仔《苕溪渔隐诗话》引蔡绛《西清诗话》云:“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杜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吞几云梦矣。”比较而言,白居易此诗的境界和影响,固然不及孟、杜二诗,但也以其清丽畅达、生动自然而自成一格,作为古来传诵的篇章,体现了白诗的一贯风格。

白居易此行赴任,虽是提拔任用,结束了贬谪生涯,算是初步“落实了政策”,但忠州是一座山城,人口不足五万,离京城长安两千两百多里,偏僻而荒凉,“本是唐代犯官贬谪之所,……诗人这次名为迁官,实际上还带有一些贬谪的意味。”(见王拾遗《白居易》,第92页)以其通达超脱的性情,诗人写作此诗时,那浩渺烟波、无边春景带给他的,首先自当是愉悦而宁静的情绪;与此同时,心中也不免几分孤寂和冷清。然而,诗中通篇以景物描写为主,情感融乎其中而不自见。姑以“美景如画,情韵悠长”概括之,不知读者以为然否?

 

                       (原载《文史知识》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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