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中学校友系列（之三）

金陵中学的“双子星”

         叶明

在中国经济学界有两位扛鼎人物，一位侧重于宏观市场重构，为中国市场化改革而呐喊；另一位专注于微观结构再造，为市场经济的运行提供方法论导引，他们的观点都对中国的经济制度与经济政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们以“吴市场”、“厉股份”为大众所熟知。他们都是1930年在南京出生，祖籍都是江苏；他们曾是金陵中学同届不同班同学，严格说，仅仅是高二同时在南京金陵中学就读，但他们并不认识；他们都拿到金陵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录取的都是工科专业；50年代，他们都在全国重点大学完成经济系本科学业，并在中国最重要的经济研究机构工作几十年，著作等身，成果卓著。

经济体制改革的积极倡导者

2018年12月18日，党中央、国务院授予厉以宁“改革先锋”称号，称他为“经济体制改革的积极倡导者”。

厉以宁（ 1930.11.22—2023.2.27），出生于江苏南京，祖籍江苏仪征，“以”是在厉家的排行，“宁”是为了纪念出生地。厉以宁的祖父在家乡仪征教过私塾，父亲小学毕业后，经亲戚介绍离开故乡到南京的一家粮店当学徒，满师后做了店员。母亲是湖北武昌人，年少时举家移居南京，幼年丧父，家境清寒，小学都没有读完。   

厉以宁父亲因为和朋友合伙经商，并获得颇为丰厚的回报。4岁时，全家迁居上海，先后在上海两所著名的小学---中西女中二附小、私立渭风小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毕业后考入南洋模范中学，后就读于震旦中学，都是国内著名的学校，不但重理，而且重文，造就许多优秀人才。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侵华日军占领上海。1943年，全家为躲避战火，避难湘西沅陵，厉以宁以优异成绩考入因战争迁到此处的长沙雅礼中学。在雅礼中学读书的这段日子，是厉以宁一生最流连忘返、难以忘却的两年。

当年厉以宁家避居沅陵时，曾租借在雅礼初中同学何重义家的老房子居住。何重义的妹妹何玉春，那时才七八岁，那是缘分的开始。50年代，何玉春华中工学院毕业后，在鞍山从事电气方面的工作。一次，她与在清华大学工作的哥哥何重义，一起去探望已定居北京的母亲，偶然见到了厉以宁。这时候，他们都才貌双全、意气风发，相互间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好感和亲切感油然而生。1958年，厉以宁与何玉春一起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成就了他们志同道合的莫逆之交，以及萍水相逢的患难之交。

抗战胜利后，1946年，厉以宁重返南京，转到南京金陵大学附中读高二。在一流的数理化老师们的熏陶下，厉以宁的兴趣又逐渐从文学转向自然科学。他还担任了班里的学习委员兼化学科代表。高中毕业前夕，学校组织厉以宁所在班全体同学去一家大型化工厂参观，深深刻进厉以宁的脑海：“这次参观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了解到化肥生产对我国农业发展的重要性，于是我决心走‘工业救国’的道路。”在金陵大学附中，厉以宁以出色的数理化天赋，勤奋刻苦的努力，名列前茅的成绩被保送到金陵大学化学工程系深造。他立志做一个化学家，实现工业救国抱负。1949年2月，厉以宁以优等生资格接到了金陵大学化学工程系录取通知书。

1949年12月，金陵大学暂时停止教学，厉以宁按照父母的意愿，回到抗战期间生活过的湖南沅陵参加工作。他先在沅陵教育用品消费合作社当会计，后在沅陵“湘西剿匪胜利纪念塔”修建委员会任事务员，成为新中国建设大军中的一员。这可以说是他第一次与他所毕生为之奋斗的经济学发生直接的关系。

在工作中深感知识贫乏的厉以宁，在21岁时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离职重新参加高考，将目光投向了新中国的首都北京。他委托当时正在北京大学历史系学习的赵辉杰代为报名。赵辉杰是厉以宁在雅礼就读初中时的同学，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赵辉杰做主为他填报了经济系，1951年7月，厉以宁在长沙应试，8月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他“如愿”考入了北京大学经济系。从此，拉开了他终生致力的经济理论学术生涯的序幕。

1952年，院系调整时北京大学经济系大部分并入中央财经学院（包括财政系、金融系、对外贸易系等），小部分留在北京大学经济系（唯一的专业是政治经济学专业）。幸亏代理系主任陈振汉和政治经济学专业负责人张友仁的大力帮助，厉以宁终于被分配到政治经济学专业学习。这是厉以宁未来能在经济理论和经济史研究中做出一些成绩的关键的一步。

在大学时期，对厉以宁帮助最大、留下印象最深的，是陈岱孙、陈振汉、赵迺抟、罗志如、周炳琳和张友仁。

通过陈岱孙的教导，厉以宁认识到，如果没有扎实的经济学说史的基础，在理论的学习中是不可能融会贯通的。

陈振汉在听课的学生中注意到了厉以宁，非常喜欢这个刻苦用功的弟子：“成绩优异，名列前茅。”是一个大有前途的学术接班人。厉以宁则从陈振汉那里学来了进行经济史比较研究的方法，更从这位学者身上获得了“闹中取静”的读书习惯。厉以宁大学毕业后之所以被留在北京大学经济系从事经济史资料的编译工作，可能同陈振汉的推荐有直接关系，

赵迺抟给厉以宁最大的影响是在经济学领域内了解到制度经济学的产生和发展过程，懂得制度经济学的意义。

厉以宁不仅担任了罗志如课程的课代表，还是学生计划经济研究小组的组长。罗志如先生当时曾提到的20世纪30年代内西方经济学家米塞斯、哈耶克和兰格之间围绕社会主义计划经济能否有效运行所展开的论战是十分有启示的。到20世纪80年代初，在讨论中国经济体制改革时，罗志如当年的提示对厉以宁仍然起着作用。

周炳琳影响了厉以宁毕业留校以后的治学方向。至今厉以宁仍记得周炳琳的教导：如果没有经济史的基础，经济理论是学不好的；如果没有对西方经济史的深刻研究，工业化一定会走弯路。这两句话影响厉以宁一辈子的学习和研究。

厉以宁的本科毕业论文是在张友仁的指导下完成的，《手工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是厉以宁大学时期学术研究的重要成果，体现了他对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早期探索。

大学生活期间，在老师们的影响下，厉以宁的研究目标和领域就明确了下来：探索现代经济的规律，服务祖国和人民。厉以宁就在1952年7月的《经济导报》上公开发表了平生第一篇经济研究的文章《波兰经济新面貌》。这篇文章显示了一位好学深思的青年在学问上的抱负和独立探索的精神。

在北大求学的4年中，厉以宁从宿舍到图书馆，从图书馆到老师的办公室或宿舍，埋头苦读，孜孜探索，学问和思想都迅速成长起来。大学四年八个寒暑假，厉以宁全部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中度过，没有回过一次家。厉以宁从事俄语书籍的翻译，出版了《赫尔岑和奥加略夫的经济观点》和《车尔尼雪夫斯基选集》等，经常有稿费收入，每月寄些钱给父母，贴补家用。

1955年，厉以宁以优异的成绩被经济系选留，在系里的资料室从事编译工作，一干就是20年。当时的资料室除了向老师提供借阅书刊，还要搜集、整理、编译国内外的新资料。这份工作使厉以宁有机会接触大量西方经济学著作和几十种国外经济学期刊。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他翻译了200多万字的经济史著作，还为北大经济系内部刊物《国外经济学动态》提供了数十万字稿件。“它是我大学毕业后的又一个知识积累阶段，它使我在大学所学的东西得到了进一步充实，视野进一步拓宽。”

1977年，厉以宁结束20余年资料室青灯黄卷式的生活，正式登上讲台，很快成为大受学生欢迎的教师。几年间，他从资本论、经济史、经济思想史讲到统计学、会计学，前后的课多达20余门。1979年，厉以宁晋升为副教授；1983年，晋升为教授。

厉以宁的经济思想可以概括为：以“所有制改革为核心”，通过推行“股份制”重塑市场经济微观基础，构建“现代企业制度”，推动经济体制的渐进式转型，并在发展中通过“三次分配”等机制实现“共同富裕”。

-----倡导股份制改革。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核心是产权改革，即所有制改革，必须首先重塑微观经济的市场主体，然后才能建立有效的市场机制。

-----确立企业改革的核心地位。必须先通过所有制改革，使企业成为真正的市场主体（消除第二类非均衡），国有企业改革的方向是实行股份制，建立现代企业制度（即公司制）。这是市场经济运行的微观基础。然后再完善市场，才能走向第一类非均衡，并最终向均衡靠拢。

-----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转型是渐进式的、配套的，不能搞“休克疗法”。所有制改革是转型的突破口和关键。

----构建三次分配理论。特别关注经济发展中的公平问题，提出共同富裕需要通过三次分配来实现： 第一次分配通过市场实现效率，由生产要素的贡献决定，第二次分配通过税收、社会保障、转移支付等进行调节，维护社会公平，第三次分配通过慈善、捐赠等社会力量进行补充调节。

      他强调制度变迁（尤其是产权制度）对经济发展的决定性作用，始终认为改革必须从重塑微观经济细胞——企业开始，他的经济学研究充满了道德关怀，关注人的发展、就业和收入公平，认为经济学最终是“人学”；他的理论不是书斋学问，而是直接服务于中国改革开放的伟大实践，并产生了深远影响。他的思想深刻影响了中国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型路径，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的构建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中国经济学界的良心

吴敬琏（1930.1.24---），生于江苏南京，祖籍江苏武进。翌年，他的父亲、《新民报》创始人之一的吴竹似因肺病去世。母亲邓季惺是个恽代英、萧楚女、张闻天等人的学生。她大学法律系毕业，在南京司法部职员，在南京及镇江两地挂牌当过律师，《新民报》的负责人，“中国报业最精明能干的经营管理人才“（范长江）。邓季惺毕生追求新闻自由、民主法治和民族富强，即使身处逆境，依然保持坚定执著的信念，深刻地影响了吴敬琏的一生。

吴敬琏的小学（3所）、中学（3所）与大学（2所）共读过8所学校，但各有一段时间在南京就读。

1936年，6岁的吴敬琏进南京山西路小学读书，仅一年，就因抗战爆发，举家西迁至重庆，在精益小学借读一学期后，进巴蜀小学；巴蜀小学的董事长是当时的四川省主席；校董有“航运大王”卢作孚，国学教师中有叶圣陶这样的名人，连当时常驻重庆的共产党代表周恩来都来作过演讲。

1941年，小学毕业后，吴敬琏考进重庆南开中学，该校创办人张伯苓（民国时期与蔡元培齐名的大教育家）。吴敬琏后来回忆：“我虽然只在南开念过两年书，但南开给予我的基本训练方面的影响，却是极其深远的。除语文、数学等功课外，从逻辑思维、语言表达，公民课上关于如何开会、如何选举、如何表决的训练，……都使我终身受用不尽。”吴敬琏体弱，总是在养病，缺少锻炼，因此第一学年就因体育成绩不好差点被南开中学除名，他向学校保证每天晚上跑步800米，加上优秀的数学成绩，学校才勉强同意他留下。可是没多久，他就得了肋膜炎，不得不休学一年，第二年重念初一。在他的两年级同学中，有茅于轼（经济学家）、周光召（中国科学院原院长）。1943年，邓季惺到成都开办《新民报》成都版，吴敬琏随母转学，插班进了一家名叫高琦初中的基督教教会学校。

1945年，吴敬琏考入金陵大学附属中学（现南京市金陵中学）高中部；1946年随校迁回南京，继续在南京金陵大学附属中学高中部读高中。1947年，吴敬琏患上肺结核病，被迫停学。

1948年，吴敬琏以同等学力报考金陵大学，选择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电机系。考上之后，因病不得不又一次休学。10月，吴敬琏随母逃亡香港，待船去解放区，1949年4月又返回北京，之后肺病复发多次，经常住院。此刻，他意识到，凭自己现在的身体条件根本无法从事艰巨的科学实验及野外考察，理工科的梦想就此破灭。

1950年春季，吴敬琏进入金陵大学后转入文学院的经济学专业学习，1952年高等院校调整，金陵大学经济系并入复旦大学，然而病魔还是不肯放过他。他肺病复发，只好再次住进医院。也正是在医院里，他认识了自己未来的妻子，结识金陵女子大学儿童福利系学生周南.1953年，吴敬琏大学毕业，因肺病未愈，留校一年。   

1954年，吴敬琏从复旦大学毕业进入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即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前身）经济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从此开始其与中国政治经济难以割舍的人生。吴敬琏先为冀朝鼎等作助手，后跟随援华的苏联财政专家阿·毕尔曼研究企业财务和国家财政问题。同时，参加全国范围的体制调查和体制改革研究。吴敬琏不仅与薛暮桥、孙冶方、于光远等不少官方正统经济学家共事，曾担任过薛暮桥的主要助手之一；参加孙冶方组织的《社会主义经济论》写作班子；参加于光远领导的《政治经济学》写作组；1960年5月，《经济研究》刊出《社会主义社会的过渡性质》，这是第一篇产生较大影响的长篇论文。

1966—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与顾准这位更早地对“左”的路线的实质有深刻认识的思想家结成了忘年之交，这使吴敬琏获得了一个特别的思考的机会。顾准不仅引领他走进市场经济的大门，更让他学会了独立思考。在以后的学术研讨和论战中，他总是直陈时弊、直抒胸臆。

1983—1984年，年过半百的吴敬琏到美国耶鲁大学做了三个学期的客座研究员。一边在社会政策研究所（ISPS）做“比较经济体制”研究，一边从的经济学原理课程学起，对现代经济学进行系统性的补课。通过这一学习，他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中国改革理论思想。

作为中国改革开放进程中最重要的经济学家之一，吴敬琏的经济思想以市场化为核心，兼具理论深度与实践指导性，主要围绕市场经济构建与完善展开：

----力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要以建立市场经济为目标，主张靠市场机制实现资源最优配置，政府仅在市场失灵时介入，还曾推动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确立为经济改革目标。

-----倡导法治为市场经济护航。现代市场交易范围广，需靠法治保障，强调保护产权、规范交易，同时要限制权力干预市场，以此遏制设租寻租等腐败，避免滑向“权贵资本主义”。

----明确国企改革与所有制发展方向，国有企业应战略性调整布局，收缩范围，仅在关系国民经济命脉的关键领域保留控制权；同时要发展私营经济，实现多种所有制经济平等竞争、共同发展，并倡导建立股份制等现代企业制度。

----主张转变经济增长模式。反对依赖投资和出口的粗放增长模式，呼吁经济增长转向依靠技术进步和效率提升的路径。

---坚持整体配套推进改革。改革是系统工程，需对现代企业制度、市场体系、政府体制、宏观调控体制等进行整体设计与协调配套，还强调政治改革与经济改革需并举以推进改革议程。

吴敬琏始终围绕"市场化、法治化、民主化"三位一体展开研究生，深度参与了中国改革的关键决策。

两位金陵中学校友对母校的培养都有深厚的感激之情，几十年后多次回母校访问。

2009年6月25日下午，吴敬琏利用在宁活动时间专程探访母校金陵中学，并在报告厅给高二同学作了精彩演讲。

在金陵中学校园里，“百年树人”石碑铭刻着教育梦想，“初心”石见证教育传承。刻在泰山石的题词“初心”就是厉以宁的手书

对母校金陵中学，厉以宁始终心存感激。他曾在接受采访时说过，“至今我仍留恋50多年前的中学生活，感谢当年中学老师使我能打好基础。在《厉以宁诗词选集》中选入了6首与金陵中学有关的诗，体现了厉以宁真挚深切的母校情、同窗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