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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认识世界,是从观察开始的。人类改变世界,是从制造工具开始的。人类发展出文明,是把观察世界得到的现象,以及改变世界得到的经验,进行抽象提炼、总结归纳开始的,这种提炼和归纳的结果,就形成了原始的博物学。
但“博”这一字在周代晚期才出现,意指“广泛、大”。春秋时期《论语·子罕》: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战国时期则有了“博学”这一词汇,《荀子·劝学》: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论语·阳货 》载:“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孔子修订《诗经》,称要学习诗歌,并通过诗歌来“多识”,但并没有说让人去研究自然。学生樊迟请教农业知识,结果被他鄙视。只是博学,而没有好奇心。
孔子认为,读书的目的,执着于“治国”。所以他偏重于“事”之博,而非“物”之博。孔子毕生都在提倡的是,要服务于社稷、君主,致力于政治。对于自然的研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就孔子本人来看,相对于《诗经》,他恐怕更加注重自己所修订的《春秋》。
中国早早设置了史官一职,甲骨文中就有“史”字,意为“记事”。春秋时期,鲁国史官所记录的史料,被孔子整理,并以简言评议的方式著录为《春秋》。因过于简单,又陆续出了多部解释版本,其中鲁国史官左丘明所著《左氏春秋传》最为知名,由荀子传下来。是中国现存第一部叙事详细的编年体史书 。后来的史学从多个方面延续了孔子的传统。或许,孔子认为史学,就是博物学。
《中庸》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孟子也说: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即博学详说,归于简约。但这里的博学,虽然包含天文、地理、自然等知识,可重点指文学、思想、军事、政治领域。
诸子百家时代,虽然造就了我国古文化的辉煌时期,可遗憾的是没有出现博物学。而且史学与博物学的概念基本是混淆的。
而古希腊则孕育出了博物学。苏格拉底、柏拉图基本上属于哲学家,而非博物学家。但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却是博物学发展的关键人物。
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基于博物学提供了一般的理论框架,这部著作分为两个主要部分,第一部分是对自然的探究(第1-4册),第二部分是对运动的阐述(第5-8册)。更重要的是他的《生物学》,本身就是早期博物学的典范,其中《动物之构造》(Parts of Animals)部分还有动物解剖研究。他这些知识直到大航海时代,才被超越。
而亚里士多德的学生塞奥弗拉斯特则精通植物学,他按照整体高度和树干结构把植物分为树、灌木和草。
达尔文曾说:林奈(Linnaeus)和居维叶(Cuvier)是我在不同领域内的两大偶像,但是比起亚里士多德,他们简直就是小学生。
古罗马学者老普林尼的《自然史》(博物志)被认为是博物学的开山之作,这本书,本意是写给农民和手工业者的。其中除了对自然物品的分类记录和收藏,对技术工艺也进行了描述与再现。如老普林尼就对冶金进行了描述。记录自然界动植物、矿石,比较容易理解,但对技术工艺的记录也是属于博物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成书于西汉初期的先秦典籍《山海经》包含上古地理、历史、天文、动物、植物、医学、民俗等方面的诸多内容,虽然其中贯穿了诸多神话传说以及杜撰附会,但毕竟能称得上是我国第一部博物学著作。鲁迅在回忆中,详述了他如何迷恋乳娘送他的插图版《山海经》。但这本书其实与科学启蒙无关。
晋代张华的《博物志》,包括山川地理知识、珍禽异兽传说、古代神话故事、历史人物轶事、神仙方术奇闻,尽管其最早记录了“牛郎织女传说”,但与《山海经》相仿,许多内容与博物学关系不大。
无论是《山海经》还是张华的《博物志》,都缺少对于技术工艺的描述。同时,对于动物,也没有解剖研究。
博物学,是怀着好奇心,对自然物品的分类记录和收藏,对技术工艺也进行了描述与再现。从这一点来说,《神农本草经》,比《山海经》更像一部博物学著作。
西方的博物学,虽然打下了深厚的基础,但西罗马灭亡后,基督教开始去希腊化,使得博物学开始消亡。
中国的博物学虽然杂烩奇谈怪闻,却也一直默默发展。特别在农学、本草学(药学)方面,发展迅速。《齐民要术》、《唐本草》让中国农业、中医领先世界。玄奘(602-664)的《大唐西域记》以地方志的方式,介绍了110个国家和地区的地理、历史、语言、文化面貌,是关于中古时期中亚和南亚的宝贵历史资料。正是有了这些积累,才有了宋朝《梦溪笔谈》为代表的博物学进展。
1132年南宋宁波县令杜绾《云林石谱》,算是古代不多的博物学著作。他亲自来到湖南祁山,研究当地“石燕”(一种燕状石头,时人用作中药),发现是自然从悬崖上脱落的,并不是“风雨来时可飞”。杜绾正因为有了好奇心,所以才真正成为博物学家。
在这一时期,中国的自然哲学出现大的突破,朱熹等人提出的理学。理学的提出,有佛教传播的背景。佛教中有一些中国古代不曾有的“逻辑”内容,即“因明论”,这启发了中国的儒学提出“理”的概念。“理”原本是先秦学者们提倡的“道”。但到了宋代,‘理’成为推动宇宙演化、事物存在的规律。并且是“万世常行不可易之道”。
进而,朱熹根据当时的博物学发展,也与时俱进地提出“格物致知”。“理”的提出,为中国自然哲学翻开新的一页,但“格物致知”却不是,因为后者缺乏完整的逻辑过程支撑,成为一个空洞的概念。他的博学,也是“博览经史”,而非自然事物、农工技艺。更多的时候,他们求知的途径,是通过《易经》,而不是研究自然。
同时,从宋代开始,中国知识分子对知识的爱好,渐渐转变为对“书籍”的爱好,而没有形成对自然的爱好,这是值得沉思的。欧阳修的《集古录》,李清照、赵明诚夫妇的《金石录》,均是对古代碑刻文字的收集整理。
当然,中国古人也有收集古玩的习惯,文人爱石的传统也形成了。宋徽宗爱石,劳民伤财搞“花石纲”,结果民变四起,被金国趁虚而灭。
蒙古崛起后,横扫欧亚大陆。这反而把中国的火药、指南针、造纸术、印刷术带过去,使西欧文艺复兴孕育科学的种子,博物学再次兴起。而中国的宋代商业则被摧毁,明代又开启海禁。遗憾错过了大航海时代。
大航海以后,各种新奇的动植物、矿石、工艺品,在全世界流通,欧洲的宫廷、富豪们,热衷于收集来自世界各地的物品。根据环境和收藏,收藏室采用了不同的形式和名称:pandchion、studiolo、gabinetto、wunderkammer、galleria和kunstkammer,后来被称为“珍奇屋”(cabinets of curiosities)。这些“橱柜”被称为“古玩橱柜”,最初是一个房间,可能包括书籍、硬币、艺术品和自然历史类型的古玩。
佛洛伦萨共和国的美第奇家族,通过银行业致富,数代人致力于收集珍奇古玩,资助艺术家和科学家,他们家的于1582年正式对市民开放,成为一个公众博物馆。
另一位博物学家是丹麦医生奥拉斯·沃姆(Olaus Worm),1655年,沃姆博物馆开放。里面有成堆的河豚标本、成桶成箱的水晶石。墙上挂着干蛇皮、毛绒狐猴、鬣蜥、变色龙的标本,天花板上挂着鸟、鱼标本,甚至还包括一条鲨鱼的标本。
同一时期,明代大儒王阳明学习朱熹的“格物致知”,从“格竹子”做起,但一无所获。后来他在贵州龙场提出“心学”,即儒家的大乘“人人皆可为圣贤”。但是,真理是在圣贤之上的。
中国古代,始终没有提出“真理”,原因正是缺少对自然的好奇。明末四大科技名著《农政全书》《本草纲目》《天工开物》《徐霞客游记》虽然也称为博物学,但这些书的作者,都是信奉儒家的,所追求的不是自然界的真理,而是儒家的“理”。后者,是不需要好奇的。
当西方流行珍奇屋时,中国还在致力于建设藏书馆。明朝兵部右侍郎范钦,退隐后于1561年在宁波市海曙区建“天一阁”,占地面积2.6万平方米,是中国现存最早的私家藏书楼,并成为亚洲现有最古老的图书馆、世界最早的三大家族图书馆之一,但一直未对外开放。1673年,黄宗羲被允许进入查阅,天一阁才有选择地对外开放,但此时已经是清朝康熙年间了。其实,缺少对自然界的好奇,缺少自然研究,再多的藏书馆,也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其中的书籍,不过是一些经史典籍,算不上博学。
在博物学复兴时,英国培根提出“知识就是力量”,他认为“归纳法”是知识的源泉。虽然他对同时代的伽利略漠不关心,也不同意哈维的血液循环理论,但培根提倡科学的思想,却影响了近代化学奠基人波义耳,以及古典物理学奠基人牛顿。
今天,更多的人研究中国在清朝落后的原因,其实这一现象早在明朝就决定了。中国古代知识精英,过多地关注于史学,极少关注博物学。或许缺乏好奇心,导致没有真正自然研究的《博物志》(自然史),中国古人真的算不上博学,这就是字面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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