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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思想
维特根斯坦的语言哲学思想是20世纪哲学中最重要、也是最根本的转折点之一。他的思想通常被清晰地划分为两个时期:前期(以《逻辑哲学论》为代表)和后期(以《哲学研究》为代表)。这两个时期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对立的,但都深刻地影响了分析哲学、语言哲学、心灵哲学乃至整个现代思想。
1. 前期思想:语言图像论与哲学的终结
其前期思想的结晶是1921年出版的《逻辑哲学论》。这本书的核心任务是为思想划界,或者更确切地说,为思想的表达——语言——划界。
(1)世界的逻辑结构:世界是事实(facts)的总和,而非事物(things)的总和。事物是构成事实的基本元素。事实具有逻辑结构,这种结构是精确的、确定的。
(2)语言图像论:这是前期思想的核心。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是世界的一幅逻辑图像:命题是事实的图像;命题中的简单符号(名称)对应着世界中的简单对象:名称在命题中的组合方式(逻辑形式)对应着对象在事实中的结合方式。一个命题要能成为一幅图像,它必须与它所描绘的事实共享同一种逻辑形式。就像一张留声机唱片、一张乐谱和一段音乐,它们的物理属性完全不同,但共享着同一种抽象的逻辑结构。
(3)可说与不可说:基于图像论,维特根斯坦为语言划定了严格的界限。“可说的”指世界中的事实,即自然科学的所有命题。这些命题要么真,要么假,可以被经验验证;“不可说的”指凡是无法被还原为原子事实图像的东西,都无法用语言有意义地言说。这包括伦理学、美学、形而上学的命题(如“善”“美”“上帝存在”)。哲学本身的大部分命题。维特根斯坦认为,传统的哲学问题大多是因为“语言休假了”,即误用了语言而产生的无意义的 pseudo-problems(伪问题)。
(4)逻辑形式本身:逻辑形式是显示在命题之中的,但它本身不能被命题所描述。
(5)著名的结尾:《逻辑哲学论》以一个非常著名的句子作结,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维特根斯坦认为,通过《逻辑哲学论》,他已经一劳永逸地解决了所有的哲学问题。剩下的只是清晰地言说可说的科学事实,并对不可说的东西保持沉默。
2. 后期思想:语言游戏与生活形式
在经历了深刻的反思后,维特根斯坦彻底抛弃了前期的图像论,发展出了一套全新的语言观,体现在他死后出版的《哲学研究》中。
(1)语言游戏:这是后期思想的核心比喻。维特根斯坦提出,不要把语言看作世界的静态图像,而应看作一种游戏。
意义即使用:一个词的意义不在于它指称什么对象,而在于它在语言中被使用的方式。例如“水”这个词,在不同的游戏(情境)中,可以是一个命令(“拿水来”)、一个请求(“请给我点水”)、一个感叹(“啊,是水”)或一个回答(“那是水”)。它的意义随使用方式而变化。
语言规则如同游戏规则:就像下棋的规则规定了“车”“马”怎么走一样,语言的规则规定了词在特定语境中如何被正确使用。规则不是绝对的,而是公共的、约定俗成的。
(2)家族相似:为了反驳那种认为所有被称为“游戏”的活动都有一个共同本质的观点,维特根斯坦提出了“家族相似”概念。
各种游戏(棋类、球类、牌类、儿童游戏等)之间,并没有一个共同的本质特征,而是像一家人的成员一样,彼此之间有着重叠交叉的相似性网络。A和B在眼睛上相似,B和C在鼻子上相似,C和D在步态上相似,但A和D可能毫无共同之处。
同理,语言的各种用法(提问、命令、祈祷、描述、感谢等)也构成一个“家族”,它们之间只有家族相似性,而没有统一的本质。
(3)生活形式:语言游戏根植于生活形式之中。“生活形式”指的是人类共有的、作为一切语言和交流基础的背景和行为模式。它包括我们的文化、制度、实践活动、本能反应等。
语言是行动的一部分,是“生活形式”中的一种活动。理解一句话,意味着知道在某种生活形式中该怎么做。例如,理解“这块砖”并把它递过去,是建筑活动的一部分。
(4)反私人语言论证:是后期思想中一个极其重要的论证,旨在驳斥“每个人的感觉都是私有的,只能被自己认识”的观点。
维特根斯坦论证,一种完全私有的、无法被他人理解的语言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语言的规则必须是公共的、可检验的。如果我给一种“只有我能知道”的私人感觉(比如S)定义一个名称,那么我没有任何标准来判断我下一次使用的“S”和上一次的是否是同一个感觉。我可能会记错,但没有任何办法纠正自己。
因此,即使是表达“内心感受”的语言(如“我牙疼”),其意义也依赖于公共的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而不是纯粹的私人指称。
(5)哲学作为治疗:基于新的语言观,维特根斯坦重新定义了哲学的任务:哲学不是一种理论,也不是要建立学说,而是一种治疗活动。
哲学家的任务就是把苍蝇从捕蝇瓶中引出来。当哲学家因语言困惑而陷入哲学困境时(就像苍蝇在瓶子里乱撞),哲学治疗就是通过描述语言的实际用法,揭示我们是如何被语言的表面语法所误导的,从而消解这些伪问题,让我们重获清晰。
3. 总结与对比
维特根斯坦的思想,无论是前期还是后期,都深刻地告诉我们:语言的界限就是我们世界的界限。他对语言清晰性的不懈追求,改变了整个哲学的航向,使其从构建宏大理论体系转向了对人类概念框架本身的细致分析和理解。
附表 维特根斯坦的前后期思想比较
特征 | 前期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 | 后期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 |
语言观 | 图像论:语言是世界的逻辑图像 | 语言游戏论:语言是一种社会性的活动 |
意义理论 | 指称论/对应论:意义在于与世界的对应关系 | 使用论:意义在于其在语言游戏中的使用 |
哲学任务 | 划界:区分可说与不可说,然后保持沉默 | 治疗:通过描述语言用法,消解哲学困惑 |
语言本质 | 单一的、精确的、本质的(理想语言) | 多样的、模糊的、家族相似的(日常语言) |
基础 | 逻辑 | 生活形式(人类的实践和习俗) |
二、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与科学哲学的关联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与科学哲学有着极其密切且复杂的关联,但这种关联并非直接的继承与发展,而更多地体现为一种深刻的批判、奠定基础与提供替代视角。我们可以从他的前后期思想分别来看这种关联。
1. 前期思想(《逻辑哲学论》)与逻辑实证主义
前期的维特根斯坦与科学哲学的第一个重要流派——逻辑实证主义(以维也纳学派为代表)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但两者立场有根本不同。
(1)共同的纲领:拒斥形而上学: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提出,有意义的命题只能是自然科学的命题,它们是对世界事实的图像。除此之外的,如伦理学、美学和传统形而上学的命题,都属于“不可说”的领域,是无意义的。
逻辑实证主义者(如石里克、卡尔纳普)对此欢欣鼓舞,并将之发展为著名的“可证实性原则”:一个命题的意义就在于其证实的方法。无法被经验证实的命题(如“上帝存在”“善是永恒的”)都是无意义的形而上学。
(2)根本的分歧,何为“不可说”:逻辑实证主义者认为,形而上学命题不仅是无意义的,而且是应该被消除的垃圾。他们将哲学的任务定义为对科学语言进行逻辑分析,使其更加精确。
维特根斯坦则持有一种更为“神秘”的态度。他认为,伦理、生命、艺术等领域的东西虽然“不可说”,但它们自行显示出来,是极其重要的。他的“保持沉默”不是出于轻蔑,而是出于敬畏。他并不认为哲学应该成为科学的仆从。
总之,前期维特根斯坦为逻辑实证主义提供了强大的理论武器(图像论、划界思想),但他本人的哲学意图远比后者要深刻和复杂。可以说,逻辑实证主义是维特根斯坦前期思想的一种简化、激进化和科学主义化的版本。
2. 后期思想(《哲学研究》)与科学哲学的“历史主义转向”
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思想,则对逻辑实证主义所代表的“标准科学观”构成了根本性的挑战,并为库恩等人的“历史主义”科学哲学铺平了道路。
(1)对“科学主义”的批判:逻辑实证主义预设了一种理想化的、统一的科学语言和方法。而后期维特根斯坦的核心思想对此进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批判。
语言游戏与生活形式的多样性:不存在一种统一的、理想的“科学语言”。物理学、生物学、心理学、历史学等都是不同的语言游戏,它们有各自的规则、目标和“生活形式”。试图用物理学的语言和标准去统一所有科学(还原论),是一种哲学上的幻觉。
反对本质主义:科学哲学中一个核心问题是“什么是科学”(划界问题)。逻辑实证主义者希望找到科学的本质特征(如可证实性)。但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概念指出,各种科学活动之间可能并没有一个共同的本质,它们只是通过重叠交叉的相似性网络联系在一起。这使得为科学寻找一个严格的定义变得异常困难。
(2)对“观察”“理论”和“事实”的重新理解:后期维特根斯坦强调,我们的“看”总是“看作”。我们不是在纯粹中立地观察“事实”,然后再用理论去解释它。相反,我们所处的语言游戏和生活形式(在科学中就是“范式”或“研究纲领”)预先结构了我们能看到什么。一个物理学家和一个门外汉看同一个云室,看到的“事实”是不同的(一个看到“粒子轨迹”,一个看到“条纹”)。这直接预演了汉森、库恩等人提出的“观察渗透理论”的观点。
(3)对“规则”和“遵循规则”的分析:是维特根斯坦对科学哲学最深刻的影响之一。科学方法论依赖于规则(如实验程序、推理规则、假设检验等)。但维特根斯坦问:什么是“遵循一条规则”?
他的论证表明,没有任何一条规则能完全决定其在未来所有情况下的应用。规则本身是沉默的,它的应用需要解释,但解释本身又需要另一条规则,从而导致无穷倒退。
那么,我们如何能一致地遵循规则?维特根斯坦的答案是:依赖于共同体的实践、习俗和培训。一个科学家共同体在长期的训练和互动中,形成了一种“未经证明的信念和行为共识”,关于什么算作“正确的”实验操作、什么算作“合理的”数据解读。
这一点直接影响了托马斯·库恩。库恩的“范式”概念,正是一个科学共同体所共享的信念、价值、技术和范例的集合,它本质上就是一种“生活形式”;科学家在范式内进行“常规科学”,这正是在玩一种特定的语言游戏,并遵循一套由共同体实践所维系的规则。
“科学革命”就是从一个范式(语言游戏)转向另一个不可通约的范式。这种转变不是靠逻辑论证完成的,更像是“格式塔转换”或“劝诱”,这呼应了维特根斯坦所说的不同生活形式之间可能存在的根本性差异。
3. 对当代科学哲学的持续影响
科学实践哲学:当代科学哲学越来越从关注科学的理论结构,转向关注科学实践——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到底在做什么。这种转向深受维特根斯坦“意义即使用”和“语言游戏是一种活动”思想的影响。科学被看作是一系列做事的方式,而不仅仅是命题的集合。
社会建构论的渊源:虽然维特根斯坦本人绝非一个激进的社会建构论者,但他强调意义和规则根植于“共同体”和“生活形式”的观点,为科学知识社会学(SSK)的强纲领提供了哲学上的灵感。爱丁堡学派等就借鉴了他的思想,认为科学事实是在科学共同体的社会互动中被“建构”出来的。
总 结
维特根斯坦与科学哲学的关联是双向的:前期思想催生并支持了逻辑实证主义的科学观,但其自身包含的超越科学的维度又被后者所忽视;后期思想则系统地瓦解了逻辑实证主义的根基,通过强调语言游戏的多样性、实践的首要性以及规则遵循的社会性,为库恩的历史主义转向提供了关键的哲学论证,并持续影响着当代的科学实践哲学。
简而言之,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先是帮助确立了20世纪早期那种崇尚逻辑、精确和统一的科学理想,然后又亲手为这种理想的瓦解提供了最有力的思想工具,将科学重新置于人类历史、实践和社会的脉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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