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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宜昌作家 2023-09-09 17:02 发表于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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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是谁?聂华苓是作家,美籍华裔作家。曾任台湾《自由中国》编辑。代表作有短篇小说《翡翠猫》《一朵小白花》《台湾轶事》,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千山外、水长流》《桑青与桃红》,散文集《梦谷集》《三十年后》,翻译集《百花文集》等。
聂华苓是湖北人,1925 年 1 月 11 日出生于宜昌。1948 年毕业于国立中央大学(今南京大学)外文系。1949 年去台湾。1964 年旅居美国,在爱荷华大学教书,同时从事写作和绘画,因创办国际作家写作室,被称为“世界绘画组织的建筑师”“世界文学组织第一”。
聂华苓和丈夫安格尔创办“国际写作计划”项目,已有 150 多个国家和地区的 1400 多名作家和诗人受邀参与,其中改革开放后来自中国内地的有 60 多人。1976 年,世界各国三百多名作家联合提名安格尔和聂华苓夫妇为诺贝尔和平奖候选人。1981 年与安格尔同获美国五十州州长颁发文学艺术贡献奖。
聂华苓是传奇人物,一生先后在中国大陆,中国台湾,美国爱荷华工作生活。她说:“我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她这辈子恍如三生三世,这“三生”,其实是她经历的三个不同时代。她在大陆度过了战乱中的童年和青年,在台湾经历了国民党的白色恐怖时代,在国际写作计划如火如荼之时,美国也正陷入越战的泥沼,美国国内的反战浪潮一浪高过一浪。虽然说与安格尔结合后,她过上了平静无忧的生活,但是对“根”和“干”的眷恋,对母语的不舍,还是使她这个定居美国的“外国人”,有着难言之痛。她至今健在,98 岁了。
三斗坪在哪里?三斗坪在长江西陵峡南岸,湖北省宜昌市夷陵区的一个乡镇。三斗坪在中国近代和现代史上所做的贡献不可估量。在抗日战争时期,它是 1938 年武汉大撤退,被称为中国“敦刻尔克大撤退”的重要中转站;它是卾西保卫战的正面主战场,有了三斗坪的天然屏障和中国军民的战斗堡垒,日军被拦截在三斗坪石牌以下;它是世界上最大的水电枢纽工程——三峡大坝坝址所在地;三斗坪人杰地灵,涌现出辛亥革命元勋陈裕时,著名学者台湾大学教授沈刚伯,著名的中国“三把刀”之一的外科医生陈勉公,峡江名人高桐岗,宜昌机器纺织业的开拓者黎荫三等。
聂华苓与三斗坪有着天然的联系。她母亲的外婆是三斗坪青树湾人。聂华苓出生在宜昌,曾用名宜生。她一岁多才离开宜昌到武汉。母亲是大家闺秀,是个 “半开放的女性 ”,气质典雅,知书达理。在聂华苓的印象中,母亲经常斜倚在镂花的铜床上,为她细声吟读《再生缘》。
聂华苓先后于 1938 年,1946 年,1986 年到过宜昌,去过母亲的外婆家三斗坪。在她近一个世纪的人生长河里,三斗坪也成为她生命的重要部分,像长江水一样,泛起阵阵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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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 年 8 月,少年聂华苓随母亲孙国瑛从武汉乘船回到了她母亲的外婆家三斗坪。正是在1937 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武汉会战前离开的。那时,驻汉行政机构全部撤到重庆。民众纷纷逃难。她母亲不知道到哪儿去。不知所措之时,一个叫陈怀忠的三斗坪人说,一起回三斗坪吧。
陈怀忠,字勉公,是聂华苓的远房舅舅。在三斗坪,以陈姓为多,聂华苓与陈姓都沾亲带故。陈勉公生于 1889 年 2 月,病逝于 1961 年 2 月。1905 年,经叔父陈裕时(字元伯,孙中山同盟会成员,辛亥革命元勋)介绍,留学日本,考入长崎医科大学,1918 年获博士学位。回国后任汉口同仁会医院外科主任,是当时中国闻名的外科“三把刀”之一。
当聂华苓母亲征求陈勉公意见时,勉公毫不犹豫地说回三斗坪。后来,陈勉公也回了宜昌,在秭归办起了野战军前方医院,抗战结束后在省立宜昌医院当院长。
聂华苓母亲带着聂华苓等一行九人,有其弟聂华懋,聂汉仲,聂华桐,妹聂华蓉,佣人张德三,佣人胡妈和胡妈女儿小秀。从汉口乘大船到宜昌后,转小船到三斗坪。
在宜昌到三斗坪途中,遇险滩过“鬼门关”时的遭遇,刻骨铭心。
聂华苓在回忆录《三辈子》中写道:我在大江上看到的纤夫不朝天,也不朝水,却朝着奇形怪状的石崖,在悬崖上弓着腰,拖着粗大的纤绳,哎呵一声,拖一下,再哎呵一声,再拖一下,拖着我们的船过了一滩又一滩,船在咕噜咕噜的滩水上,不倒翁似地颠簸摇晃,颠得我好开心,恨不得就那样子一直在滩上颠到三斗坪。鬼门关就要到喽!船老板在船篷外向蓬里大叫。母亲只对孩子们说了一声:坐好,莫动。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纤夫们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凶恶的滩声。母亲的脸绷得紧紧的。纤夫们的咒骂和滩水的怒吼,震得小船歪歪倒倒,颠上颠下,随时随刻都会翻倒。只听得船轰通一声,就在滩窝里陀螺似地旋转,船里人摔得七倒八歪。母亲一把将几个孩子搂在怀里,不断念着:南无观世音菩萨,南无观世音菩萨……
过了“鬼门关”,江面阔了,山坡缓了,三斗坪镇到了。三斗坪河坝停着大大小小的木船,都是从下游的宜昌来的。木船运货,也载人。力夫们从船上卸下大包小包的棉花布匹,或是抬上一捆一捆灰布军装。也有力夫从船上抬下躺在帆布架上呻吟的伤兵。坝上人人背着竹编背篓,男人背着在镇上买的杂货,女人背着孩子。新到的船一靠岸,全涌上来,看稀奇古怪的“下江人”。
从河坝走上去,沿山坡一溜土砌台阶,进入一条石板路,就是三斗坪镇。聂华苓一行暂时住在镇上一栋两层楼的房子里,当地人叫洋房。
本来聂华苓母亲的外婆家就在三斗坪,当时只剩下两个舅妈和两个表弟两个表妹了,他们仍然住在乡下田间老屋里。陈氏家族是当地有名的大家族,当知道孙大姑要来了,纷纷邀请孙大姑。陈氏家族叫聂华苓的母亲为孙大姑。
洋房房主姓陈,门店开有花纱行。正屋后面几间房住着另一家姓陈的,也是从汉口来的。聂华苓母亲早在汉口就认识。陈家主人也是医生,陈大夫随汉口市立医院撤退到长沙后,陈夫人游兴华携子女回老家三斗坪。陈家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大女儿娟娟与聂华苓同岁。
聂华苓在回忆录《三辈子》文中写道:“我和娟娟形影不离。我们赤脚在溪流中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跳过去,再一个石头一个石头跳过来,坐在溪边草地上,谈着镇上的年轻军官,评头论脚,拿他们来取笑,给他们取绰号:大耳朵,龅牙齿,大喇叭,湖南辣子,下江油条。有时候我跳到对岸,爬上山,在树林里找野花,爬上树摘桔子。我们喜欢打麻将。母亲和她奶奶打牌,我俩各自站在她们身后等着,一有机会,就马上坐下来代替,乐得咯咯笑。我赌博是孤注一掷,娟娟却谨慎小心”。
关于聂华苓在洋房里住过一段时间,陈剑虹有一篇《冷却不了的记忆》,发表在1989年第1期《昆仑》上,文中得到证实。陈大夫就是陈抱慈(陈泰科),早年毕业于汉口中山医科大学,在汉口创办“崇德医院”。后在抗日前线担任 56 军医院院长,终因积劳成疾,1944 年初夏病逝于湖南衡阳,时年 41 岁。娟娟就是陈抱慈的女儿陈锦云,陈剑虹就是陈抱慈的小儿子。
聂华苓比陈锦云、陈剑虹高一辈分,陈叫聂华苓为表姑,叫她母亲为孙姑婆婆。陈剑虹文章中介绍,洋房子在三斗坪街上最抢眼,当时还开有“怡和药行”。同住一栋房子里,母亲他们早已认识,聂华苓与锦云又都是同龄人,很快消除了从汉口大城市到三斗坪小山镇的种种不适应。陈家有风琴,寂寞之中,聂华苓常常去弹风琴,她们你唱我弹,你弹我唱。一唱就是那首《燕双飞》:“燕双飞,画栏人静晚风微,记得去年门巷,风景依稀,绿芜庭院细雨湿窗台”。他们真像一对燕子,飞进飞去,唱个不停。渐渐地聂华苓喜欢这个地方了。
在三斗坪,聂华苓喜欢吃椿芽炒鸡蛋,豆干炒肉。
在洋房子住了一段时间,聂华苓就搬到文昌阁了。文昌阁在秭归县茅坪三溪村,文昌阁早已荡然无存,现在留下的只有文昌阁电站这个名字了。文昌阁与三斗坪接壤,因为修建三峡电站附坝,那个地方已经征占了。
在文昌阁,聂华苓是这样写的:从三斗坪步行十几里蜿蜒不平的石子小路,翻过一座山,就听见潺潺水声。溪水清澈,流过奇形怪状的岩石。溪边一栋古旧的二进房子,土墙黑瓦,门槛很高,方大爷三代人住在那儿。他居然腾出后院一边厢房给我们,只因为母亲是汉口来的陈家外孙女孙大姑。方大爷大块头,一撮浓厚的灰胡子,两条浓厚的灰眉毛,走路大摇大摆,说话声音洪亮。方太太一年四季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因为娶了个离了婚的下江妇女,被方大爷赶出家门,被迫在另外地方安家。小儿子因为抽鸦片烟,体弱多病,抗战胜利后死了,他的太太叫方家三嫂,她是三斗坪最美的女人,纤瘦的身材,不老实的眼睛,说话声音沙哑。丈夫死后曾和一名县官相好,县官因贩鸦片被枪毙,后方家三嫂剃发为尼。
没住多长时间,日军机轰炸了三斗坪镇街和沿江民居,聂华苓再次被迫,搬迁到庄家老屋居住。庄家老屋在秋千坪。
庄家老屋主人叫庄宏富、庄其荣父子。当年有九个天井相连,是秋千坪最大的一处天井屋。据庄氏家谱记载,此屋修建于清道光年间。庄家人为了修建此房屋,专门从四川请来一位风水先生,在狮子包住了很长时间,仔细观察地形才确定此屋地基的位置和房屋的座向。从留存下来的老照片看,房屋的大致布局有九个天井和三个门兜子(三座山门)构成主体建筑,台阶直接走进大门,进门便是一个大的宅院,宅院的两侧分布着天井。旁边有两座小山门,分别进入房屋的偏房。房屋石雕、木雕、砖雕精致精美,动物、植物、花卉栩栩如生。光洁的门槛,镂空的窗棱,古色古香。
在庄家老屋右边,是一块面积约九亩的平地,这里曾是为庄宏富修建的练武场,专供他跑马射箭(所以叫跑马丘)。后来此地成了秭归、长阳和东湖县的武举考试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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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华苓对三斗坪的切肤之爱,还体现在长篇小说《失去的金铃子》中。
《失去的金铃子》是聂华苓 1960 年在台湾创作的,出版后引起了热烈的社会反响,成为其创作生涯的代表性作品。8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大陆出版。这篇小说,正是在抗战时期十三岁的她,在她母亲外婆家乡三斗坪住了一年左右时间,对往事追忆写成的。
聂华苓是长江的女儿。她说:“我年轻的日子,几乎是在江上度过的。武汉、宜昌、万县、长寿、重庆、南京。不同的江水,不同的生活,不同的哀乐。一个个地方,逆江而上;一个个地方,顺江而下——我在江上经历了四分之一世纪的战乱”。聂华苓在《苓子是我吗?》写道:“抗战时期中我到过三斗坪,那时候我才十三岁(小说中的苓子是十八岁),没想到多少年后,那个地方与那儿的人物如此强烈地吸引着我,使我渴望再到那儿去重新生活。也许就是由于这份渴望,我才提起笔,写下三斗坪的故事吧。在回忆中,我又回到那儿,又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了。我仿佛又闻到了那地方特有的古怪气味——火药、霉气、血腥、太阳、干草混合的气味”。
小说《失去的金铃子》把我们带到了20世纪40年代的三斗坪,为我们提供了富有峡江特色的风物风情画和具有时代烙印的社会世俗图。
小说开篇第一章,一种抗战时期三斗坪古老峡江小镇特有的喧闹、混乱和带有血腥气的气氛扑面而来。“河坝上到处是茶馆、面摊、小饭馆以及卖纤绳的铺子。河坝停着大大小小的木船,有的在卸棉花,有的装上灰土布军装。一个女人站在一条船上,抖着一条湿漉漉的红布裤子,连笑带骂地向另一条船上叫嚷着。我一眼望去,看见那一条通往镇上的土街,上上下下的,有吊着一只胳臂的伤兵,穿着浆硬的白布裤褂的船老板,沉着脸的挑水夫,高谈阔论、叼着旱烟袋到船上看货的花纱行老板……漠然流去的长江,夏夕柔软的风,一股血腥、泥土、阳光混合的气味”。在第九章,也对三斗坪老街作了细致描写:“三斗坪就只有那么一条街,当地人叫做‘河街’。街上本都是木房子,战后遭敌机轰炸,只剩下镇头一个旧祠堂,和街尾一幢方方正正的砖头‘洋房子’。现在街两旁全是临时搭的草棚子,有茶馆、杂货铺、花纱行、油行、当铺、肉案……本乡本土的人有根有底,多半已迁往四乡,或是逃往上游地方,在街上做生意的多是逃难来的‘下江人’。他们节节逃亡,在生与死的夹缝中讨生活,甚至还囤积居奇地捞钱。小镇呈现着畸形的繁荣。破损的石板路上,永远有一道道水渍子”。字里行间,浸润出聂华苓对三斗坪的深深眷恋,她在为遭受日军轰炸后的三斗坪发出人性的呼唤。
身在峡江,聂华苓对三峡纤夫图也倾注了浓墨。第八章写道:“我一口气跑到山路转弯的地方,可以看见长江了。崖壁临江,崖下的缺口有些小木房子。我坐在路边石头上,雨又纷纷落下了。我也没戴起斗笠。微茫烟波里,三两只木船由上游流下,船夫在船头两旁摇着桨,唱着调情的小调,夹着粗野的话,对于四周翻滚的白浪视若无睹的样子。船上晾着花布衣服随风招展。而远处,在下游,十几个纤夫拉着纤绳,半裸着身子,在陡峭的崖壁上匍匐着前进,身子越弯越低,几乎碰着地面。河里的木船像一把小小的钝刀,吃力地切破白浪,向上驶来。这是“一场多么庄严美丽的挣扎啊!”
使苓子的成长过程显得更 “庄严而痛苦”的还是发生在三星寨的故事。
三星寨是小说虚构的一个地名,可能是根据三斗坪的“三星伴月”地名而来。现实中的三星寨在哪里?应该是秋千坪。苓子和她母亲住在三星寨的黎家。表面上看,小说重点写了一个发生在苓子、杨尹之和巧姨之间的爱情故事,但作者的本意是要借此“写一个女孩子的成长过程”。苓子说:“自从到三星寨以后,我只做了一件事——灵魂的探险”,苓子来到三星寨不久,就暗暗地爱上了比她年长的表舅杨尹之(没有血缘关系),但在后方伤兵医院工作、带着些叛逆性格的这位年轻有为的医生却只把她当作有共同语言的大孩子,而和端庄美丽的山村寡妇巧姨相爱了。当然,小说除少女暗恋的情怀外,还有守节女子的苦涩,妻妾之间的争斗,女性对自由的憧憬,被一一细腻地、舒缓地展现出来。
文章中的三星寨,是充盈风土人情、民间习俗的三星寨。如正月十五看玩灯,打“上大人,孔乙己”花牌,玩竹篮金铃子,生孩子打喜,旧俗婚礼,给亡人烧纸钱等,都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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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 年,聂华苓在三斗坪住了一年左右时间,她的妈妈说,你不能再玩下去了,一定要上学读书。聂华苓在武汉紫阳桥一女中读书,逃难到三斗坪后,学业就中断了。到哪里上学?到恩施,当时湖北的中学都搬到恩施去了。正好,一个叫陈怀广的舅舅在恩施读高中,回三斗坪家,聂华苓就随陈怀广,坐着小火轮(船)到巴东,然后乘汽车到恩施,又坐滑竿到屯堡,就读于深山里的湖北省立联合女子中学,读初二。那年聂华苓十二岁。聂华苓回忆:“天刚蒙蒙亮,跨过那幽暗却温暖的庄家大院的高高门槛,我就流浪下去。母亲送我到镇上上船。娘儿俩流着泪,在连绵起伏的山路上走,母亲频频叮嘱,冷暖小心,多多写信,不要挂念家,专心读书。母亲对我斩钉截铁地说,你舍不得妈,妈又何尝舍得你?不舍也要舍!我就靠你们以后为我扬眉吐气了。那最后一句话,决定了我的一生”。
1941 年,聂华苓考取位于重庆长寿的国立十二中学读高中,1943 年,考取重庆的中央大学外语系(抗战结束后中央大学迁回南京)。
1940 年 6 月,日军占领宜昌。聂华苓母亲也离开了三斗坪,带着华桐华蓉,还有母亲的后母逃难到四川万县。1943 年,华苓的弟弟汉仲也考取重庆国立十二中,当时大哥(同父异母)就读重庆大学,他们一同去看望了万县的母亲。
时间到了 1946 年,抗战胜利后,聂华苓一家结束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决定回武汉。聂华苓在万县接了华桐后,想看一看在宜昌的张德三。
船经过三斗坪,往事历历在目,那三斗坪河坝上少了一些繁华,那“鬼门关”也不再害怕。聂华苓没有下船,直至宜昌。
在聂华苓印象中,张德三一位忠诚老实的好管家。他早年在河南被拉夫充军,在直系军阀吴佩孚军队服役,后辗转武汉。1925 年,革命军围城,取得胜利,得武汉,收编吴佩孚部队,张德三不愿投诚。于是在 1927 年,张德三到聂家当了管家。不管聂家如何顺境逆境,张德三总是在关键时期做出正确抉择,为聂家所拥戴,不管逃难到哪里,聂家总是离不开张德三。抗战结束后,不再为逃难而奔波了,母亲就把张德三介绍给了三斗坪的花纱行老板,在店里打杂,后来花纱行搬回宜昌。聂华苓在宜昌找到了张德三:“见到张德三时,他一头白发,一把小山羊胡子也白了,一手抱着花纱行老板的小儿子,一手摸着华桐的头,眼泪汪汪。临走时,他抱着婴儿到码头送别。轮船渐行渐远,张德三在烟雾蒙蒙中逐渐消失了”。
1978 年 5 月,聂华苓应邀到中国大陆讲学,从美国爱荷华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武汉。她仍然惦念在三斗坪的日子。
一下榻东湖宾馆,就想起来儿时在三斗坪的玩伴娟娟,也就是陈锦云,立即打听陈的下落。当得知陈锦云在武汉时,立即拿出中国旅行社印制的“漓江风光”明信片写了一封信:“锦云:我和安格尔已于七日抵达武汉,非常想立即见到你们,请立即打电话到 7436——转翠柳村114 号房间。华苓,五月八日”。文字很简短,字迹潦草,可见聂华苓当时之心情。三十年后的锦云该是什么样子呢?帮忙联系的人回音说,锦云到外地出差了。可是聂华苓等了一个月,仍然没有锦云的消息。
聂华苓茫然了,带着遗憾和疑惑回到了爱荷华。
其实,锦云并没有出差,她就在武汉,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了。聂华苓似乎隐隐察觉,她最想见到的人始终没有见到,她们是心有余悸。
陈锦云与聂华苓同岁(1925 出生),都出生在宜昌,幼时都在武汉生活,逃难时都在三斗坪,都考取重庆学校(聂华苓考取重庆国立十二中学,陈锦云考取重庆北碚立信会计专科学校)。毕业后陈锦云曾在三斗坪小学任教,后到省立宜昌医院任职,解放后一直在武昌公安局工作。
1986 年夏天,聂华苓第四次回国。在北京接受了广播学院名誉教授后,到重庆,顺江而下。6 月 4 日,聂华苓和她的弟弟聂华桐,在重庆市文联主席黄济人陪同下,自渝来宜。
到宜昌后的第二天,聂华苓和聂华桐就到了三斗坪,一起去寻找那条河街,那条石板路,那排板壁屋,那栋“洋房子”,那怡和药行。过去很显眼的洋房,已经没落了,显得低矮,成了一间装着杂物的仓库。聂华苓触摸木制楼梯,仿佛儿时的脚步声在回响,还有意念中的风琴,也在低声吟唱。聂华苓一边走,一边和弟弟回忆往事。当时聂华桐才四五岁,是姊妹中最小的一个,小时候就是跟着姐姐一起玩耍。现在聂华桐已经是清华大学教授、著名物理学家杨振宁研究院的研究员。
在文昌阁,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但文昌阁已经荡然无存,只有几块断垣残壁和寂寞的石墩子横卧在那里。聂华苓独自站了许久,想起了方家三嫂,想起了三嫂死了丈夫后,与一个县官相好,县官因贩鸦片被枪毙,三嫂削发为尼的命运。
最难忘的是秋千坪,《失去的金铃子》中的三星寨就是秋千坪。据陪同聂华苓一行的秋千坪村原支部书记庄世福回忆,当时聂华苓已经六十二岁了,不顾自己有腰疼的老毛病,仍然坚持爬到山间的庄家老屋旧居前。聂华苓找到一位七十岁的老婆婆,聂华苓问,您还认识孙大姑吗?孙大姑,记得记得。这个老婆婆叫陈兴科,在聂华苓一家居住秋千坪的时候,陈兴科为他们洗衣服,打短工。聂华苓紧紧抱住陈兴科,泪流满面。当然,聂华苓看到的庄家老屋的主人不再是原来的庄姓人家,“屋是人非”了。取代的有姓陈的、姓屈的、姓张的、姓韩的、姓石的、姓王的等十户人家。
聂华苓清楚地记得,聂华桐在老屋墙角里抽烟,母亲看见墙角里冒烟,揪出华桐罚跪。聂华桐当时年幼,完全不记得此事。
往事不堪回首。他们只有不停地拍照,来翻阅心中的过往。那古树,那老屋,那天井,那门槛……
在《三辈子》这本书中,收集了 1986 年聂华苓回三斗坪时的四张照片,有一张照片是华苓和华桐坐在庄家老屋大门门槛石上的照片,有一张是华桐单独在大门前的照片,照片中,门槛石的花纹清晰,大门墙上有“…毛泽东思想伟大…”几个白色大字。在华桐单独的照片中,旁边有一个人也被摄入其中,经庄世福辨认,正是庄世福自己。
现在,庄家老屋也坍塌了。在一块方方正正的田坝上,不会有人想象这里曾经是庄家老屋旧址,是聂华苓旧居。唯一与 1986 年照片相吻合的是那截花纹门槛石,孤零零地留在田坝里。
也正是这截门槛石,聂华苓、聂华桐姐弟俩微笑地坐在大门前,石槛上,定格在永远的画面里。
站在长江边上,望着滚滚逝水,聂华苓寻找当年小火轮去恩施读书时乘船时的河坝,那些畸形的繁华,那些上上下下不同口音的人流,怎么也找不到了,变得难以辨识。
过去三斗坪的河街,河坝,整个三斗坪古镇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崛起的是一座现代化的三峡工程,一个现代化的水电城镇。
6 月 5 日下午,聂华苓参观了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为当地报社题字,写下了她的心声:“故乡的水是甜的,故乡的人是暖的”。
当晚,宜昌县委、县政府为聂一行举行招待会。说起那次陪同,宜昌著名国学大师、三峡怪才姜祚正回忆,6 月 5 日,我和宜昌县副县长张克让,陪聂华苓等作寻迹之旅,去了三斗坪。晚上,县委书记高秉琔、县长邹学勤、县委办公室主任彭明吉参加,我和张克让自然去作陪。高兴之时,我们为聂华苓吟诗,张克让当场赋诗一首:古有王昭君,今有聂华苓;一个是美人,一个是文人。
聂华苓 6 月 6 日离宜,上了火车。8 月 5 日,聂华苓从爱荷华给姜祚正寄信致谢:“在宜昌,您浓情厚意,我与华桐十分感激感动。听到您乡音,就如同听见我们母亲的乡音一样,格外亲切”。
2022 年夏天,聂华苓创办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IWP)迎来新一批客人,中国作家春树、七堇年数次上门拜访,并以文字记录了这珍贵的相遇。从抗战、冷战到“疫战”,走过近一个世纪,98 岁的聂华苓依然豪爽通透,依然在向年轻作家们传递着文学的精神与力量。
原载《长江丛刊》2023年4月上旬
彭定新,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宜昌市散文学会副会长。近年来发表文学作品50余万字。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学习强国》《湖北日报》《中国作家》《湖北作家》《三峡文学》《宜昌作家》《三峡日报》《三峡晚报》等报刊平台、书籍选本。著有散文集《与故乡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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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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