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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与“逻辑学”(1) -- 起源、定义、异同 

程京德

在人类所有文化活动的语言文字交流当中，“逻辑(λογική/λόγος , logique, Logic, logik, 論理[ろんり])”是最频繁地被用到的词汇之一，同时也是最多义/歧义的词汇之一。那么，到底什么是“逻辑”？其涵义究竟为何？对于这个问题，随便问十个人就可能会得到十个不同的回答。另一方面，尽管希腊语及法、英、德语等中“逻辑”和“逻辑学”通常都是用一个词汇来表达，但是在日语和中文中，“逻辑”和“逻辑学”都可以是（但未必一定是）用两个词汇来清晰地区分表达的。所以，在理解世界各主要语言文字表达的时候，都有基于具体的上下文语境来区分清楚“逻辑”和“逻辑学”的需要。实际上，在人类所有文化活动的语言文字交流当中的绝大多数场合，“逻辑”一词并非指称“逻辑学”而是指称各种各样的具体场景，其中有些场景甚至很难说与“逻辑学”相关。本文试图澄清“逻辑”与“逻辑学”的诸多异同。

“逻辑”和“逻辑学”的起源 

希腊语词汇“λογική”（源于古希腊语词汇“λόγος”）一词最早出现在公元前1世纪古罗马政治家哲学家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 106-43 BC)的著作中[1,2]，经历中世纪拉丁文词汇“logica”，13世纪法语词汇“logique”，进而演化出英语词汇“logic”和德语词汇“logik”[1,2]。

历史上，西方的“逻辑（逻辑学）”在明朝传入中国，最初被译为“名理”，后也曾直接取用日语中的和制汉语“论理”；现代中文词汇“逻辑”是音译词，最初是严复在其译著《穆勒名学》的注解中首次提及，章士钊在其著作《逻辑指要》开始使用，然后传播开来的[2,3,4]。

从希腊语“λογική”的词源来说，古希腊语“λόγος”(英语为“logos”)涵盖“言词”、“话语”、“演讲”、“理性”、“推理”、“理由”、“因果”等多个意义[1,2]。古希腊早期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 约 535-475 BC）是最早赋予“λόγος”哲学意义的思想家，在他看来，“λόγος”是宇宙的理性和秩序，是一切变化的法则。他认为，尽管万物处于永恒变化中，但“λόγος”作为一种内在的、普遍的理性原则，维持着宇宙的统一与秩序，世界的根本规律[5-7]。

逻辑地说[微笑😊]，“逻辑”当然要早于研究它的“逻辑学”。

“逻辑学与有效推论的原理有关；可以肯定的是，在亚里士多德时代之很久以前，人们就已经进行了推论，并对他人的推论进行了批评。这本身并不足以让我们可以说在亚里士多德时代之前一定已经有一个逻辑学的开端；因为人们可以正确地进行各种活动(例如说英语)，而不用明确地为那些活动制定规则。但是从我们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以及其他资料中发现的情况来看，很明显，在亚里士多德写下那些被称为《工具论》的著作之前，希腊哲学家就已经开始讨论有效推论的原理了。(LOGIC is concerned with the principles of valid inference; and it is certain that men made inferences and criticized the inferences of others long before the time of Aristotle. This is not enough in itself to justify us in saying that there must have been a beginning of logic before the time of Aristotle; for men may perform various activities correctly (e.g. talk English) without formulating the rules for those activities explicitly. But it is clear from what we find in Plato and Aristotle and other sources that Greek philosophers had begun to discuss the principles of valid inference before Aristotle wrote those works which came to be known as the Organon.)”[8] “因为逻辑学不仅仅是有效的论证，而且是对于有效性原理的反思，所以只有当手头已经有了相当多的推论或论证材料时，它才会自然而然地产生。(Since logic is not simply valid argument but the reflection upon principles of validity, it will arise naturally only when there is already a considerable body of inferential or argumentative material to hand.)”[8]

“逻辑学”作为一门学问，世界公认它起源于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及其“Organon”(《工具论》)[8-13]。

“逻辑”和“逻辑学”的定义：何谓“逻辑”？何谓“逻辑学”？

中世纪苏格兰哲学家司各脱（John Duns Scotus, 1265-1308）[14,15]曾经说过一句名言：“Logic is the Science of Sciences and the Art of Arts”。自他之后，其它哲学家逻辑学家也说过许多类似的话：“逻辑学是先于所有科学的学问，是所有科学的基础”[16]。

笔者在日本和中国的大学给本科生和研究生讲授数理逻辑及相关课程多年，从辞典、百科全书、教科书中收集了大量关于“逻辑学”、“数理逻辑”、“哲学逻辑”的定义。综合出对“逻辑学”的如下定义：“逻辑学是一门研究论证与推理之正确性的基础性学问，其目的为建立和建全用于判断各种论证与推理之正确性的一般标准。这里，所谓‘推理’，是指从若干前提经过一系列有序步骤得出结论的过程，其每一个步骤便是一个从若干前提得出一个结论的‘论证’”[17]。 

在 OED [1] 中的“logic”词条中对其有如下几个一般性解释定义：

“1.a. The branch of philosophy that treats of the forms of thinking in general, and more especially of inference and of scientific method.”  

“2.a. A system or a particular exposition of logic; a treatise on logic. Also, the science or art of reasoning as applied to some particular department of knowledge or investigation.”  

“2.b In phr. the logic of ―, indicating the application of logical methods to other subjects of investigation or study; the inferential procedures or structure of some field of inquiry.”  

“3.a. Logical argumentation; a mode of argumentation viewed as good or bad according to its conformity or want of conformity to logical principles. to chop logic: see chop v.2 8. Also, logical pertinence or propriety.”  

“3.b. transf. A means of convincing or proving. Phr. the logic of the situation, the facts which dictate what action is rationally to be taken.”  

上述解释定义中，1.a. 是一般地、定性地定义“逻辑学”这门学问；2.a. 是指称一个有关逻辑的具体事物，比如：逻辑系统、解说、学术论文、应用于某个特定知识或研究领域的推理的科学或技艺；2.b. 是以“xxx的逻辑”的方式指称逻辑方法在其他对象的调查或研究中的应用，或者某研究领域的推理过程或结构；3.a. 是指称逻辑论证，或者根据符合或不符合逻辑原则而被视为好或坏的一种论证模式，或者逻辑上的相关性或适当性；3.b. 是指称说服或证明的方法，或者场景的逻辑，或者决定采取什么行动是合理的事实。

从 OED 的“logic”词条解释定义可知，“logic”一词在英语中是多义的，既可以一般地指称“逻辑学”这门学问，亦可以具体地指称某个“逻辑系统”、某个“逻辑”、以及某个“逻辑”场景。

汉语大词典[18]中的“逻辑”词条中对其有如下解释定义：“1. 思维的规律。“这个想法也许不合逻辑，但在情理上却很有根据的。”“不过，按照廖淑宇先生自己的逻辑讲起来，却实在是有几分冤枉的。” 2. 客观的规律性。“这是历史的逻辑，也是生活的逻辑。” 3. 顺理成章；符合规律。“至于联合变化的方法，他指出：一个剧情可以逻辑地引起第二个剧情。”“黑李并不黑，只是在左眉上有个大黑痣，因此他是黑李；弟弟没有那么个记号，所以是白李；这在给他们送外号的中学生们看，是很合逻辑的。” 4. 指逻辑学。‘逻辑是关于思维的形式和规律的科学。’” 汉语大词典[18]中的“逻辑学”词条中对其有如下解释定义：“研究思维的形式和规律的科学。旧称论理学、名学。‘学了逻辑学的人，十个有九个精于麻雀！’”

现代汉语词典[19]中的“逻辑”词条中对其有如下解释定义：“1. 思维的规律：这句话不合逻辑。2. 客观的规律性：生活的逻辑 | 事物发展的逻辑。3. 逻辑学。[英logic]”

哲学大辞典[20]中的“逻辑”词条中对其有如下解释定义：“在现代汉语中，逻辑一词是多义的。(1)表示客观事物发展的规律，如‘中国革命的逻辑’；（2）表示思维的规律，规则，如‘推理要符合逻辑’；（3）表示研究思维形式及其规律的科学，即逻辑学，如‘形式逻辑’、‘辩证逻辑’和‘数理逻辑’。有时，也用于表示某种特殊的立场、观点或推论（论证）方法，如‘反动派的荒谬逻辑’。”

姑且不论“研究思维形式及其规律的科学”这个对于“逻辑学”的中文定义是否符合世界上广泛认可的逻辑学定义，从上述中文词典及哲学辞典对“逻辑”的解释定义来看，与英文类似，“逻辑”一词在中文中也是多义的，既可以一般地指称“逻辑学”这门学问，亦可以具体地指称某个规律规则、立场、观点、或论证方法。

于是，在语言文字交流中，除了清晰的“逻辑学”表达，对于不加以“学”之后缀的“逻辑”这一表达，我们都必须基于具体的上下文语境或者场景来区分清楚“逻辑”和“逻辑学”，词典辞典的一般性解释定义无助于此。

笔者认为必须指出非常重要的两点是：（1）把“逻辑”解释定义为“思维的规律”，把“逻辑学”解释定义为“思维科学”或“研究思维的形式和规律的科学”，在逻辑学和逻辑哲学领域都是一个很有争议的话题；这关系到思维是什么？思维及其表达的区别等问题。（2）把“逻辑”解释定义为（泛指的）“客观的规律性”，至少是犯了定义过宽的错误。本文点到为止，不对此两点深入讨论。

“逻辑”和“逻辑学”的异同 

虽然“逻辑”一词在日常语言文字交流中被广泛地使用，但它的具体涵义在不同场景下相异。

在一般语境下被正确地使用时，作为一种抽象性质或者评价标准，“逻辑”通常可以指的是陈述（请注意，并非思维！）的清晰性、合理（合规）性、或者一致（无矛盾）性；作为一种具体事项，“逻辑”通常又可以指某个客观逻辑规律、某个推理过程或者推理场景。

如果某个人所陈述的推理过程是清晰的、合理（合规）的、一致（无矛盾）的，我们通常会说他/她的陈述是“合乎（有）逻辑”的；相反，如果某个人所陈述的推理过程不清晰、不合理、跳跃性大、前后矛盾，我们就会说他/她的陈述是“不合（缺乏）逻辑”的。对于某个具体的客观逻辑规律、推理过程或者推理场景，我们会说“这个逻辑”、“那个逻辑”、“XXX的逻辑”等等。

但是，上述仅仅限于“逻辑”一词被正确地使用的时候，对于“逻辑”一词的各种误用滥用，则完全没有规律可讲了（详见本文下面的实例分析）。

既然我们要求在语言文字交流中讲究“逻辑”，那么对于各种各样场景下的具体“逻辑”事例，就有研究其一般性规律性的必要了。“逻辑学”正是出自于对各种具体场景“逻辑”现象的系统性研究，以区分正确的“逻辑”和不正确的“逻辑”，以及一般性判别标准。基于不同的哲学观点，对研究对象做不同的限定，就有了各种不同的“逻辑学”及“逻辑系统”[21]。

对于任何人来说，“逻辑”都可以是在社会生活中自幼无师自通，自发地掌握的，因为客观规律是可以在社会生活中潜移默化地认识到的；因此我们说，逻辑推理能力是人类智能中最基本的能力[22-24]。但是，“逻辑学”知识一般是必须经过系统的学习才能够掌握的。

所以，尽管“逻辑”可以自幼无师自通，一个人是否经过对“逻辑学”的系统学习，对其逻辑推理能力（包括辨识逻辑推理错误的能力）的高低却是决定性的；一个未经正规的“逻辑学”之系统学习训练的人，绝无可能成为一个具备很强逻辑推理能力的人。

因为“逻辑学”（不限于普通逻辑学，还有数理逻辑等专业逻辑学）是哲学、语言学、法学、数学、众多科学及技术的基础，对于从事哲学、语言学、法学、数学、计算科学、智能科学、计算机技术、人工智能等领域工作的专业人士来说，“逻辑学”应该是不可或缺的必修基础知识。

归纳起来，笔者认为“逻辑”和“逻辑学”之间有如下之异同：

相同点：从基本对象来看，两者都以论证及推理为基本对象；从关注点来看，两者都关心如何推出正确结论及避免错误推理；从目的来看，两者都是为了保证论证及推理的合理性正确性。

相异点：从概念层次来看，“逻辑”是“逻辑学”的研究对象，后者比前者在概念层次上高出一级；从概念表达来看，“逻辑”通常是具体的及非形式化的，而“逻辑学”通常是抽象的及準形式化或完全形式化的；从内容来看，“逻辑”更多地涉及各种具体场景、对错、实践，而“逻辑学”通常研究探讨抽象原理、规律、标准、理论；从特殊/一般性来看，“逻辑”通常是涉及特殊的场景，而“逻辑学”通常是研究探讨一般的有效性；从系统性来看，“逻辑”是没有系统性的个别事例堆积，而“逻辑学”通常是具有结构性系统性的知识组织；从应用来看，“逻辑”更多地应用于日常生活、交流、决策、具体问题解决之中，而“逻辑学”通常应用于各种专业领域的学术研究之中；从使用者来看，几乎任何人士都可以并且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用到“逻辑”，而通常只有各种专业工作者才用到“逻辑学”；从掌握的容易程度来看，“逻辑”基本上是自幼无师自通，自发地掌握的，而“逻辑学”通常是必须经过系统的学习方可掌握的。

参考文献

[1] The 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 (OED), 2nd Edi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2] 《中国大百科全书 第三版》，2022年。

[3] J. S. Mill, “A System of Logic, Ratiocinative and Inductive” 1843; 中译：严复 译，《穆勒名学》，1902年。

[4] 章士钊，《逻辑指要》，1917年。

[5] G. S. Kirk (Ed.), “Heraclitus: The Cosmic Fragment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54. 

[6] D. W. Graham, “Heraclitus,”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7] D. W. Graham, “Heraclitus,”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Information (CSLI), Stanford University, 2007-2023. 

[8] W. Kneale and M. Kneale, “The Development of Logic,”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62, 1984 (Paperback Edition with Corrections); 中译：张家龙，洪汉鼎 译，《逻辑学的发展》，商务印书馆, 1985。

[9] Aristole, “Organon (Categories, On Interpretation, Priori Analytics, Posteriori Analytics, Topics, On Sophistical Refutation)”. 中译：刘叶涛等 译，“工具论”，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年。

[10] R. Smith, “Aristotle’s Logic,”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Information (CSLI), Stanford University, 2000-2022. 

[11] L. F. Groarke, “Aristotle: Logic,”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12] R. B. Jones (Ed.), “The Organon: The Works of Aristotle on Logic,” CreateSpace Independent Publishing Platform, 2012. 

[13] 程京德，“为什么通常认为逻辑学是发源于古希腊而非古代中国和古代印度？”，微信公众号“数理逻辑与哲学逻辑”，科学网博客，2023年1月26日。

[14] T. Williams, “John Duns Scotus,” 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Center for the Study of Language and Information (CSLI), Stanford University, 2001-2019. 

[15] J. Hause, “John Duns Scotus (1266-1308),”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16] 程京德，“逻辑学之重要性（及对其在中国被轻视之原因初探）”，微信公众号“数理逻辑与哲学逻辑”，科学网博客，2023年1月27日。

[17] 程京德，“逻辑学是什么”，微信公众号“数理逻辑与哲学逻辑”，科学网博客，2023年1月25日。

[18] 《汉语大词典》，汉语大辞典出版社（2000），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

[19] 《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商务印书馆（2021）。

[20] 《哲学大辞典（修订本）》，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

[21]程京德，“为什么在逻辑学中存在有如此众多的不同逻辑系统？”，微信公众号“数理逻辑与哲学逻辑”，科学网博客，2023年1月28日。

[22] 程京德, “形象思维、抽象思维及逻辑思维”，微信公众号“数理逻辑与哲学逻辑”，科学网博客，2023年8月19日。

[23] 程京德, “如何培育和提高逻辑思维能力？”，微信公众号“数理逻辑与哲学逻辑”，科学网博客，2023年8月23日。

[24] 程京德, “为什么说逻辑推理能力是人类智能中最基本的能力？”，微信公众号“数理逻辑与哲学逻辑”，科学网博客，2023年10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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