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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洪搜寻
2019年8月20日的凌晨北京下起了小雨,到天亮时丝毫没有减弱,反而时断时续地加强起来。已经到了夏天的末尾,降雨正在将暑热一点点地赶走。雨势并没有影响我们的计划,甚至还有些欣喜,因为可以为旅途带来清凉。
我们驾车前往江苏省泗洪县,而起因最早源于杨钟健先生在1955年发表的文章“记安徽泗洪县下草湾发现的巨河狸化石”。什么,安徽省泗洪县?没错,泗洪这个县名是1947年将泗南县与洪泽湖西部合并后取的新名,而在1955年3月以前属安徽省。为了便于洪泽湖的统一管理,此后将安徽省的泗洪、盱眙县与江苏省砀山、萧县交换,泗洪县才划归江苏省。杨老的论文发表于1955年2月,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行政区划。
杨老1955年记述的化石是在治淮工程中开挖土石方时采集到的,具体地点在泗洪的下草湾,这套地层在当时就被命名为“下草湾系”,这些化石的组合便被称为“下草湾动物群”。裴文中先生在1957年讨论了下草湾动物群的动物地理问题,周明镇先生在1959年对其时代提出了看法。经过多年的工作,现在这套地层被称作“下草湾组”,时代为中新世早期。至上个世纪80年代,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在泗洪开展了更大范围的考察和发掘,从下草湾、松林庄、戚嘴、双沟和郑集等各个地点采集到更多的化石。这些地点的地层都是由于淮河或洪泽湖的冲刷,或者是建设工程的开挖而暴露出来的。下草湾动物群中,不少种类在我国乃至东亚是首次发现,相当多的属与欧洲、北美和非洲中新世的种属有密切的关系,尤其是还有几种灵长类化石。
说到灵长类,就必须请出双沟醉猿。长臂猿是一类小型类人猿,包括两个现生属,即长臂猿(Hylobates)和合趾猿(Symphalangus),也有人认为可以分为4个属,过去仅在非洲和欧洲发现过可靠的化石记录。1977年6月,古脊椎所的李传夔先生和江苏省水文队的同志在泗洪县王集公社松林庄附近的下草湾组采集到一批哺乳动物化石,其中包括一段灵长类的左上颌骨,保留有3枚臼齿,代表了在亚洲首次发现的长臂猿类化石。经过研究,李传夔在1978年发表的论文中将这种灵长类动物命名为双沟醉猿。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化石地点在泗洪县的双沟镇附近,镇上出产的曲酒颇为有名,李老师以此作为纪念。双沟醉猿的拉丁文学名是Dionysopithecus shuanggouensis,属名中的pithecus是猿猴之意,而Dionysus是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名字。
泗洪地区的中新世沉积夹于渐新世的峰山组、三垛组和第四纪的豆冲组之间。下草湾组的厚度为8~93米,上段为灰绿、浅灰夹粉红色泥岩、钙质泥岩,夹灰白色凹凸棒石粘土岩、灰黄色砂、砾岩,局部夹玄武岩;下段为棕黄、黄褐色砂砾岩、砾岩相间,夹粉砂质泥岩。在淮河南岸可见夹有多层玄武岩,但迄今尚未有同位素测年数据。已发现的脊椎动物化石包括11种鱼类、4种两栖类、2种爬行类、5种鸟类和至少35种哺乳动物,此外,下草湾组中还产出植物、孢粉、轮藻、介形虫、双壳类和腹足类化石。
在25种小型哺乳动物中,包含有亚洲稀少的有袋类以及常见的晚新生代食虫类、蝙蝠、啮齿类和兔形类,有几个古近纪晚期和新近纪早期常见的科,是这个时代典型的欧亚大陆动物群组成。有袋类的负鼠在中新世的发现非常难得。尽管只有一枚孤立的第二上臼齿,在松林庄发现的隐中国肉食负鼠(Sinoperadectes clandestinus)是在中国乃至东亚发现的第一种新近纪有袋类动物。负鼠是一种比较原始的有袋类动物,现在主要生活在拉丁美洲,只有一种分布在美国和加拿大,即北美负鼠。在下草湾动物群的小哺乳动物中,松鼠类和仓鼠类占统治地位。河狸是这个动物群中很特别的动物,它是下草湾组第一个被描述的物种。周明镇和李传夔在1978年发表的文章中认为,泗洪发现的河狸显然有重要的原始特征,它在不少方面与一些中新世的大型河狸相似。为此,他们把下草湾的“中国巨河狸”由巨河狸属(Trogontherium)分出,另建新属,为纪念杨老而命名为杨氏河狸(Youngofiber)。另外一个有趣的动物就是豚类(Delphinus),它的化石只发现了牙齿。泗洪发现的中国最早的安琪马(Anchitherium),材料有一枚门齿和几块颊齿碎片。安琪马的体型如现代的小马,是生活在森林中的动物,它们在中新世早期跨过白令海峡进入亚洲,泗洪化石提供了重要的证据。
下草湾动物群的组成显示东亚与欧洲在广泛生物交流和扩散的基础上具有密切的动物地理联系,在属级水平还与南亚、中亚、西亚、北非和北美具有共同的分子,但数量少于与欧洲的共有属,环境变化可能是造成差别的原因。此外,尽管日本的中新世化石仍然发现得很少,但其中有3个属与下草湾动物群相同,即杨氏河狸、硅藻鼠(Diatomys)和跳兔(Alloptox)。除了广泛分布的蝙蝠和花鼠(Tamias),下草湾动物群与北美共有的属相当有限,只有安琪马等4个属穿越了白令陆桥,指示亚洲与新大陆之间有限的生物交流。
在现代动物地理区系中,中国纵跨古北界和东洋界,但缺乏像其他动物地理界线那样的海洋隔离机制,因此在这两个动物地理区系之间就必然存在一个过渡带。泗洪化石地点恰好位于这个过渡带上,下草湾动物群也显示了两个区系中一些成员的共存,与其他区系过渡带所具有的现象类似。在下草湾动物群内,东洋界的现代科或亚科包括毛猬亚科、硅藻鼠科、帚尾鼠科和鼷鹿科,与其共生的古北界的典型代表包括河狸科和鼠兔科以及主要分布于古北界的仓鼠科。因此,下草湾动物群体现出早中新世时期该地区已经受到东洋界和古北界的共同影响。
依据生物分布的生态特点,下草湾动物群中的花鼠、毛猬和皇冠鹿指示灌丛环境,但3种松鼠指示有森林地带,尤其是其中的鼯鼠生活于特别高的树上。另一方面,仓鼠和安琪马则指示相当开阔的地形,跳兔也偏好这样的环境。河狸需要有丰富的水体,下草湾动物群中的大量鱼类以及豚类的化石进一步指示大型水体的存在。很显然,那时的泗洪地区各种生态类型相互镶嵌,而不是单调一致的环境。此外,泗洪的毛猬、硅藻鼠、刺山鼠以及各种松鼠都指示在早中新世时期这里的气候温暖潮湿。
邱铸鼎老师是下草湾动物群的主要研究者之一,尤其是对小哺乳动物化石的研究,今天就是他带领我们前往泗洪。早上7点从北京出发,虽然全程都是高速公路,但由于京沪高速的很多路段都在改建维修,限速行驶,所以花费整整12个小时,下午7点才到达目的地,从南京大学专程赶来的古生物教研室青年教师小李已在等着我们。邱老师最近一次来泗洪是在1986年,33年过去了,当我们傍晚时分从高速下来进入泗洪,他最大的感慨就是一切都发生了巨大变化。他说那时整个县城最高的建筑就是三层,县委招待所也是平房,而现在二、三十层的高楼随处可见。邱老师想缅怀一下县城的旧貌,可问旅店的服务人员,却说一切都拆光了,并没有老街,更不用说老城了。不变的东西似乎也能觅得一点线索,比如这里曾经最有名的双沟大曲,一斤装的一瓶现在也只售9元钱,一瓶解渴的白水也要3元呀!
次日一早我们就出发了,首先去松林庄地点,位于天岗湖乡,也就是过去的王集公社。松林庄地点已建有古猿化石的保护园,所以能够在导航上搜索到。但当穿过一片片绿野、一座座村镇到达跟前,却由于田地分隔和果园围挡而无法靠近,反复打听了好一阵才找到通往纪念亭的路。就在这里,先是遇见一位村民,说明来意后他去叫来了村长,邱老师向他打听当年参与发掘工作的民工老潘。现在的通讯联系非常方便,一会儿老潘就来了,立刻认出了“老邱”,那快乐的场景,就像王维描绘的,“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老潘是松林庄的老村长,现在已经退下来,不愿跟孩子搬到城市去,就在乡间的绿野间享受自在快乐的生活。很快,老潘的弟弟也联系上了,还有另外两位当时最年轻的,十几岁的男孩小潘和女孩小潘,实际上,松林庄的多数人都是潘姓家族的。邱老师记得两位小潘的眼睛特别好,总是能发现那些细小而重要的牙齿化石。小潘们都到泗洪县城里生活居住了,我们晚上回到县城再约相见。
邱老师他们80年代在此进行发掘后,这么多年地形地貌由于日新月异的建设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们此次就是来考察进一步开展发掘工作的可能性。松林庄是当时出产化石标本最多的地点,附近的另一个地点是郑集,具体的位置如果没有老潘的带领,我们完全找不到了。现在这里是水塘边的一片稻田,一群群的白鹭在密集的水稻间觅食。当时在挖一条沟渠时暴露了原生的地层,从中通过筛洗的方法采集到大量小哺乳动物化石。
中午我们去了天岗湖乡上,原来的松林庄村已经拆迁,为建设光伏电站让路,大多数村民都安置到乡上来。光伏电站的规模非常大,太阳能电池板还覆盖了广阔的湖面。正在施工的技术人员说对湖里的生态和养殖没有影响,但村民说由于见不到阳光,养的鱼都明显发生了严重的病虫害。
离开松林庄,下一个地点就在双沟镇边上,邱老师的野外记录本上写明在“双沟镇东约1公里的引淮河道北岸”。虽然当时没有GPS能够测量精确的经纬度数据,但邱老师的记录本和他的记忆力让我们很快找到地点。恰巧,这里正在进行埋设管道的施工,原生地层得以暴露出来,是与邱老师当时记录的灰绿色泥岩完全一致的岩性,证明这个地点可以继续开展工作。
淮河和洪泽湖地区水面开阔、河网纵横,特别是开挖了大量渠道和引河,常常把人搞糊涂了。双沟地点所在的引河非常宽阔,甚至不像是人工开挖的,但实际上这条东西向连接洪泽湖的引河,其西侧的河道也并不是淮河,而是与淮河平行的一条更大的人工开挖的河流,叫做怀洪新河,由安徽省怀远县至江苏省洪泽湖,其目的是分泻淮河洪水。
历史上洪泽湖地区分布着一系列浅水的小湖。南宋建炎二年(公元1128年),为阻止金兵南下,东京留守杜充在滑州以西决开黄河堤防,造成黄河河道的颠覆性变动,黄河南徙经泗水在淮阴以下夺淮河下游河道入海。淮河从此失去入海水道,在盱眙以东潴水,原来的小湖扩大为洪泽湖,现在是中国的第四大淡水湖。
双沟引河南侧与其平行的还有一条相对较窄的引河,就在杨钟健先生最早记述的河狸化石的产地,即下草湾村边上。由于下草湾引河上的桥梁在维修改建,恰好把化石地点围挡在施工现场,我们沟通后才得以进去。但只能看见杂草包围的“下草湾人”纪念碑,看不到地层露头。下草湾人化石是在河狸化石地点附近发现的,但层位更高,是在中新世地层之上的晚更新世堆积中,为股骨的一段,其地质年龄为距今约4~5万年。
在下草湾村对岸可以看见河岸有地层露头,那可能就是当初也发现了早中新世化石的戚嘴地点,但行政区划上已属于江苏省盱眙县。虽然就在对岸咫尺之遥,但由于下草湾桥在施工不能通过,我们不得不绕道十几公里。就是这段距离,却穿过了江苏省宿迁市泗洪县、淮安市盱眙县以及安徽省滁州市明光县。不过,下草湾引河南岸出露地层的地带还是属于泗洪县的,而离开河岸一、两百米就是明光县的戚嘴村了。戚嘴村周围都是田野覆盖,看不到露头,因此我们不能确定当时的“戚嘴”化石地点是在河岸还是村边。
之前另有一条简短的消息报道,文物考古队曾在盱眙县大嘴村发现新近纪的哺乳动物化石,由于不属于考古队关注的石器时期,因此尚未进行详细的研究。改天我们去寻找这个地点,导航指示的道路为何这么熟悉?原来正是我们绕道去戚嘴时走过的路。一查地图才发现,虽说是盱眙县,大嘴村实际上就在戚嘴村附近,离盱眙县城还有30多公里。不过,在我们反复寻找大嘴村地点的过程中,虽然有原来那篇简短报道中提供的GPS定位,但由于干沟水渠纵横、稻田鱼塘密布、树林灌丛茂密,不知道怎样接近地点。最终,我们的越野车跟上一辆拖拉机,希望找到一个可以停车的地方,然后下来徒步搜寻。谁知竟然这么巧,开拖拉机的人正是以往参加大嘴地点化石发掘的民工老张,他热情地带我们穿过树丛中的小道,来到化石地点。实际上,这个地点离戚嘴村更近,也可能就是之前我们一直未能确定的戚嘴化石地点。最后才算搞明白,大嘴村是行政村,而戚嘴是其下属的自然村,共同归盱眙县鲍集镇管辖。鲍集是邱老师当时听说过产化石的一个地点,而现在我们知道,鲍集、大嘴、戚嘴可能就是同一个化石地点的不同称呼,都没有错。
结束了在大嘴地点的考察,老张希望我们下次再来工作时一定跟他联系,他会放下手头的活来参加我们的发掘。甚至发掘时的吃饭问题都已经解决,老张邀请安排在他家,并且说,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就请你们吃点螃蟹。苏北的鱼米之乡确实是盛产大闸蟹的,记得解放前的报道说灾民靠吃螃蟹果腹度过难关。不知何时何故,螃蟹变成了很多人推崇的美味。虽然我并不吃螃蟹,但螃蟹是否会真的加速我们下次再来的进程呢?开个玩笑。不过,大嘴地点应该有很好的发掘意义,在我们即将布局开展的泗洪化石进一步考察研究中,值得我们把它排在优先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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