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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这首《滁州西涧》明面就是一首山水诗,是幅意境幽深的有韵之画。不少人读出了不在其位不得其用的忧郁无奈的心情。有的说是通篇比兴,刺“君子在下,小人在上”。有的说胸怀恬淡,情绪忧伤。有的说偶赋西涧风景,不必有所寄托。有的甚至说这是天下第一淫诗。各家所说真是“幡随意动,魔由心生”各有各的意会。
东汉魏伯阳所著的《周易参同契》为道家经典,称为万古丹经王。因为对书中的鼎炉、药物、铅汞、火候等等术语的不同解读,道家修炼便分为外丹和内丹两派,根据同一理论进行完全不同的实践,居然都和书中描写的操作和景象契合对应。
我们常常以为大家看到的世界都是一样的。其实不然。我们感知的世界只是外部通过感官在头脑中留下的刺激。我们对于世界的印象不过是将这些刺激按照自己的知识结构重新拼凑出来的图像。所以色盲人的世界没有色彩,天生聋哑的不知道音乐,从无嗅觉的人不辩香臭。当一个色盲人和无嗅觉人都在赞美一丛花时,前者称赞的是气味芬芳,后者欣赏其艳丽缤纷。他们常常觉得并无分别直到遇到美丽又有恶臭的鸡屎花。这是天生感官的缺陷让他们基础的知识结构也缺乏对应的元素,后天的教育和不同的经历,也使得人们知识基础不同或缺失。尽管上层的知识看起来并无不同。
从小受到善良教育,备受呵护,一直保持单纯人们的世界是简单的黑白两色。他们基本把人分为两类:好人和坏人。随着年龄增长,知识积累,新的信息在已有的基础上分解构建,早期的认知成为深藏思维之下的基本的感性反应。面对复杂的社会,他们因为不能将许多现象纳入从小认定的简单分类,常常难以理解不是同样单纯的人和事,虽然嫉恶如仇,却本能地厌恶难以共鸣的理性考量,而更愿意接受伪善的愚弄。追随不加思索大众潮流。
当你放开心怀,摈弃理论用本真来感受一首诗的时候。你的感受其实并非是来自这首诗的本身,而是它唤起了你过去情感的共鸣和去契合已经消化的早期训练。不同经历或不同训练的人有着不同的共鸣和评判就是不奇怪的事了。一首音乐,一幅抽象的画,不同的人做出不同的解读是最平常的事。社会中经常交流,接受几乎相同的教育,使得人们对许多共同事务中拥有非常相同的知识结构,相互之间远比不同环境成长的人更容易沟通而达成一致的结论。然而在这些非常相同知识结构之中的不同,仍会让人们的观点有时显出令人惊异的不同。
1865年当尼采在书店看到苏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时,狂热地喊:“我发现了一面镜子,在这里面,我能看到世界,人生和自己的个性被描述得惊人的宏壮。”他自此著书说:“你们知道我的世界是什么吗?要叫我把它放在我的镜子里给你们看吗?这个世界。。。是诸力自身翻腾和涨潮的大海,永恒变换不息,永恒复归,以千万年为期的轮回,其形有潮有汐,由最简单到最复杂,由最静、最冷、变成最炽热最野蛮、最自相矛盾,然后又从充盈状态复归简单状态,从矛盾的嬉戏回归到和谐的快乐,在其轨道和年月的一致中自我肯定,作为必然永恒回归的东西,作为生成的东西,不知更替、不知厌倦、不知疲惫,自我祝福——这就是我的永恒自我创造永恒自我毁灭的狄俄尼索斯的世界,这个双料快乐的神秘世界,它就是我的善与恶的彼岸,没有目的,假如目的不在轮回的幸福中的话,没有意志,假如不是一个轮回对自身的有着善良的意志的话,。。。这是权力意志的世界,此外一切皆无!你们自身也就是这个权力意志,此外一切皆无!”
他是用了这个新的知识框架重构了他的世界。
所以一个人已有的知识系统构成了他认知的基础和分辨新事件信息的能力。他所见的,所听的,所想的,所说的,无一不是基于他所已有的知识系统。对于不能纳入这个体系的新信息,在没有感知到冲突,能够真正面对与原来的基础矛盾时,往往不能理解其不同的含义,不能接受知识结构的改变。这时所谓的交流就不能达到真正的沟通。
《秋水》篇中庄子和惠子关于“鱼之乐”的辩论,因为他们认知观念的不同,所以他们对“鱼之乐”这个概念就有了不同的解读。他们的争论的基础没有交集,就谈不上沟通,也不会有一致的结论。
关于“我们知道什么?我们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们知此而非彼?怎么取得知识?等等” 的研究叫认识论(Epistemology),近十来年来研究沟通的Interactive Epistemology在人工智能,机器对话,博弈理论,社会科学的需求刺激下有比较大的发展。
诺贝尔经济奖得主博弈学者Aumann的“无分歧定理”说:如果两人具有相同的背景知识,当一个事件通过充分交流后,成为共同知识的最后结论就不会有分歧。简单一句话,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Agree to disagree。”
这个定理Aumann是通过Bayesian知识表达用严格的数学来证明的。我这里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揭示这个定理所包含的思想。从中大家可以体会结论与背景知识之间的关系,以及沟通是怎样进行的。
假如有一家人四兄弟,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分居各地。老大和老二分别听到一个消息:“你家兄弟昨晚出事了。” 老大和老二都知道他们有四兄弟,这是他们相同的背景知识。他们俩对这个消息会得什么结论?
当老大听到这消息时,他首先想是老二、老三、老四其中之一出事的。而老二得到这消息时,他想是老大、老三、老四之一出事的。这起先的结论不同。但当他们都知道对方也收到这消息时,这个信息就分别把对方排除在外,修改了他们的结论为:老三或老四出事了。这个经过交流后的结论就成为相同的公共知识。
如果昨天晚上老三和老大在一起,老大听到这消息,老大就能进一步确定是老四出事了。而老二还只知道老三或老四出事。这是因为他们的背景知识不同。当老大与老二交流中补充了这个背景知识,他们的结论就一致了。
如果出事的老四是老爸的私生子,只有老大知道,老二不知。老大苦于不能告诉,或者老二不能接受。这样无论怎么交流,如果老二不能或不愿修改他的背景知识,他只会怀疑这个消息或老大信息的真实性,他们就不会达到一致的结论。
有人说:这事你不说我也懂,不用什么定理。是的。认知科学的很多原理都早已被人们发现,经世代的流传,埋藏在生活的常识中。东方的智慧重在悟,用简单例子揭示出道理,面壁深思后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但不同的经历和智慧的感悟却不相同。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重在悟性,知识的传承比较困难。
西方的科学是将研究对象严格定义,精确推演出一般的结论。然后细心地扩展其应用。知识繁复细致,通过学习,人们一步一步地改变与研究相关的知识结构。让学习的人拥有其研究结论所必要的知识结构,从而理解它。
如果你沿着上面例子的思路,参透了背景知识及交流与结论之间的关系,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对于同一件事He says 和She says有不同的解读。为什么西方和伊斯兰世界谈不拢。为什么你认为理所当然、深恶痛绝的事,别人却不以为然。而你满腔热情连自己都感动的奉献,别人可能并不领情。
理解需要交流,沟通必须基于公共知识。
【参考文献】
想深入了解Interactive Epistemology的朋友,可以读
www.ma.huji.ac.il/raumann/pdf/Interactive
epistemology1.pdf
www.ma.huji.ac.il/raumann/pdf/Interactive
epistemology2.pdf
关于Aumann的“无分歧定理”见
http://www.ma.huji.ac.il/raumann/pdf/Agreeing
to Disagree.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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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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