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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等到了周六下午,父亲从其他行政村小学放星期假回家了。
中午母亲做饭的时候,专门让四莲装半升黄豆,去村里富爹那换了一块豆腐回来,煎得两面金黄,又拿出两个鸡蛋打散放在饭锅里蒸得滑嫩金黄。
四莲每个星期都特别盼望父亲放假回来,母亲总是想方设法做一些好吃的东西。
吃饭的时候,母亲跟父亲说,“长滩的那个九升,秧长得好,要是能再上两回水,就不怕了!”
父亲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夹了一块豆腐,吃得津津有味,又拿起勺子,挖了一大勺鸡蛋羹给大妹和小妹,问母亲,“塘缺打开也放不出水了吗?”
母亲夹了一块腌盐菜,满面愁容地说,“塘里的水早就不多了,前面几家放的水都漫出去了,那一点大的塘,没得多少水!”
父亲抿了一口酒,不搭母亲的话,又给我和大妹碗里夹豆腐。
母亲敲了一下小妹试图把鸡蛋羹碗搬到自己前面的手,给父亲的碗里夹了一块豆腐,说,“你就别管孩子吃什么了,她们不知道饱足,你自己多吃一点,给这个夹,给那个夹,自己吃白饭!”
父亲也夹了一块腌菜,把蛋碗挪到小妹面前,说,“我这个爷没用,娃崽们跟着我吃苦!”
母亲叹了一口气,“也是,你也真是没运气!地的阄是我抓的,块块地都好,想着田的阄你去抓,没想到连一块像样的田都没有!都是边边角角,一垄到底就是我屋的田。连超过一斗的田,都没有,一斗田分成五六坵!分田到户十几年,年年愁水!”
父亲放下酒杯,大口地扒饭,一边嚼一边说,“吃完饭我去约天宝,下午一起去放一会水!”
母亲叮嘱父亲,“你去了,跟人家好好说话,给天宝发根烟,别充长辈,让人不欢喜,你就是不会说话!”
母亲叹了一口气,帮着小妹把碗里的饭倒进蛋羹碗里拌了拌,小妹开心地大口吃起来。
吃完饭,父亲没有耽搁就出去了。
母亲在后面大声叮嘱父亲,“少说一点话!”
母亲一边催促大妹小妹快点吃,一边叹气,“你爷就在家里坐不住,出去村里的那些人又看不起他,又不会说话!”
四莲知道母亲说的那些话,村里的人都长着一双刮骨看人的眼睛,自己家在这个山村小社会属于食物链的下层。
四莲家没有儿子,父亲虽然是老师,但是说话不中人听,不会交际,总是被人抓话把子挤兑;母亲虽然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耳朵却听不见,日夜纠缠于家里的几个孩子、猪鸡田地,还是填补不了家中的各种亏空。
每次看到村里的男人故意为难或者欺负父亲,四莲就觉得恨不能自己是个儿子,那样就不会有人在吵架时指着父亲的鼻子骂“孤老”,或者敢于冲上来要抡拳头打父亲了。
但是,这一切四莲都只能想想而已,父亲似乎记性一点也不好,被村里那些人恶意挤兑为难也记不住,下次还是主动和他们凑在一起。
父亲坐在天宝哥家门口断了半截椅靠的椅子上,跟天宝商量晚饭前去山塘拉管放水。
天宝家嫂子一边呵斥几岁大的大儿子良子坐好吃饭,一边说,“叔,我屋田还有水,过几天放也是来得及的!”
父亲递给正在吃饭的天宝哥一支烟,摸了一下良子的头,笑着说,“杂种仔,吃饭都不自在!”
天宝嫂不高兴地瞥了一眼父亲,张了张嘴,没说话,继续骂儿子坐好,不要人来疯,讨人嫌。
天宝哥扒了一口饭,夹了一筷头天晚上下篓抓的鳝鱼,说,“叔,你要是没人帮忙拉水管,我可以去帮你,正好我屋田水也不多了,不过我只守上半夜!上半夜我正好还能去下一排篓!”
父亲陪着笑说,“你屋田在前面,水早到你屋田,上半夜应该能够灌满,下半夜水才到我屋田,我守下半夜,没问题!你帮叔爷,叔爷心里有数,得空有好菜,请你喝酒!”
天宝哥笑起来,“叔,你家好菜还不够你家的嘴吃,叫我去喝酒,我喝不下去!”
天宝嫂呵斥天宝哥,“吃饭,塞不到你嘴!”
父亲坐在旁边,从耳朵上拿下卷烟,掏出火柴擦出火来点上,狠狠地吸一口,呵呵笑着。
从天宝哥家里出来,父亲就去田畈那头的中家村驮皮管。
分田到户,连这些用来放水的胶皮硬管也都有人承包,和抽水机一起,请抽水机需要花钱,但是胶皮管子可以借用。管子两头都有卡扣,可以随意接长。
去年,父亲借用别人用完放在池塘的一根胶皮管子放水,晚上疏忽了,没有去守水,结果胶皮管子被偷偷拿走了,一年多来,也不知道是谁偷走了。
几乎所有人都指认父亲是监守自盗,肯定是父亲偷去卖钱了,毕竟四莲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之一。
父亲和母亲矢口否认,赌咒发誓,但是村里人并不相信。四莲也很迷惑,不知道父亲到底偷没偷这根管子,家里那么小,如果真偷了,父亲是没地方可以隐藏的,如果是偷去卖了,又怎么能这么快呢?再说,自家用水管最多,没理由偷了卖掉,年年都要用的呢!
若干年后,四莲听母亲讲,那根胶皮管子重见天日了,被人发现藏在中家村臭保家阁楼里,他们家才是贼喊捉贼,管子丢的时候就是他第一个指认是父亲偷去卖了,并且言之凿凿地说亲眼看见父亲扛着管子去了毛家村卖。
用胶皮管子放水,是一件技术难度高并且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情。
从记事开始,四莲每年都能看着父亲因为放水的事情折腾很多次,每次都滚得一身都是泥水,瘦小的身材像是从泥坑里打过几个滚,狼狈不堪,疲惫不堪。
每次放水,父亲都需要请村里的叔伯大哥帮忙,有时候是在请不到人,母亲也会去帮忙。
因为这种放水方式是利用真空水压的原理,首先需要把管子放进水塘里装满水,然后一个人压住管口、拖着装满水的管子爬上塘堰,越到塘堰的另一边,另一个人在水塘里死死按住水管,不让翘起来露出水面。
一根管子装满水有一百多斤,要是接长的两根管子,就有将近三百斤。拉管子的人不仅要把一管子几百斤的水往上拉,还要用硬泥巴糊住管口,用手按住,不让漏水跑空气。拉着管子爬过塘堰翻到另一边,估摸着比水塘里的水低一些后,两边配合好,猛地把管子放下,水就会流出来,管子一头真空,另一头有压力,不需要机械动力,让水自动吸上去流到田里。管子出水小一点,但是不用挖开塘堰,免得塘堰挖多了漏水。
这种方式抽水方式既原始,又科学,既需要体力,也需要技巧,还需要水管两头的人密切配合,尤其是拉管子的人,又要用力气拉,还要顾着管口不要漏空跑水,非常的折磨人。
母亲耳朵听不见,根本听不见父亲的指挥,所以每次事倍功半,两人都累得瘫倒,也不见得抽得出水来。
四莲有三个姐姐,但是只有二姐个性像男孩子,但是放水这种事情,二姐也没有办法帮忙,一是二姐体力和技巧还是跟不上,二是在这个山村里,还没有未婚女孩子下水的先例,滚一身泥水,是不可以的。
实在没有办法,父亲只能每次都去邀请同一条水道的其他家,一起放水。因为四莲家的田几乎都是在垄尾,其他家就算是不帮忙,父亲也必须在过完水后给人家的田里留够水,所以每次约人其实就是请人帮忙。
天宝嫂看到父亲又来约天宝哥,很不乐意。等父亲出门后,天宝嫂对天宝哥抱怨,“干嘛要答应一起放水,有那闲工夫不如歇一歇!”
天宝哥笑着说,“帮忙也累不到,我本来晚上也是要下篓子的呢!做好事,自然有好事在!”
天宝嫂鼻子哼了一下,“也就是你总做好事!”
没等到太阳完全下山,父亲就着急慌忙去天宝哥家叫他,天宝哥正在门口树下和村里的男人们聊天。
父亲喊天宝哥,“天宝,日色不早了,我俩爷崽现在就去吧?早点放,早点收工!”
胜哥大声笑着说,“先生爷,你又要抽水,就你屋抽水多,水管都给你屋用坏了!”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一个声音说,“管子倒是没用坏,就是藏起来不给别人用了!”
父亲跟着“呵呵”笑,给坐在人群中的三伯递了一支烟,对起哄的青年男子们说,“杂种仔,我么时候藏管子了,不能瞎说!”
三伯接了父亲的烟,在左手拇指指甲上磕了磕,夹在右耳朵上,“先生,你又要放水,山塘的水不多了,再放两回唯恐就要捉鱼了!进保恐怕不得准你们一直放!”
人群中,刚结婚不久的建军忿忿地说,“哪个是杂种仔?还说是先生爷,怎么能随便骂人,真是读书读得牛屁股了!”
天宝哥拍了拍建军的肩膀,递给他一支烟,说,“先生爷就是这个口煞,你莫要计较!”又跟父亲说,“叔,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建军接过天宝哥的烟,说,“也就是你,我都不迩他,还帮他放水,就不帮他,累死这个老狗日的!孤老仔下回再骂人,看我不大耳刮子抽他!”
天宝哥笑着说,“算了,算了!没得多大的事!”
父亲扛着胶皮管,一手拿着铁锨和锄头,母亲也扛着一根胶皮管,一手拿了一个蛇皮袋。
山塘的水太浅了,一根管子恐怕不够长,还要用蛇皮袋装些泥土,到时候好压着水管子,免得从水里翘起来了。
到了塘边,父亲把管子抛在地上,母亲也把管子抛在地上,然后把两根管子接在一起,父亲使劲把两根管子的卡口对在一起,想拧上,但是管子太沉,父亲试了几次也没成功。
母亲想去帮忙,她帮着抬起一根管子,但是父亲还是怎么对也卡不好,母亲很着急,越着急越忙,父亲急了,让母亲把管子放到地上,自顾自唠叨,“一点鬼用没得,一点鬼用没得!”
母亲把管子放到地上,按着卡口跟父亲说,“我按着,你来卡!”
终于,两根管子卡上了。
母亲看两根管子卡好,就跟父亲说,“我回家去了,叫天宝快一点来啊!”
父亲不搭腔,扛着铁锨和锄头走下塘堰,把塘坝上的泥挖开,一铁锨一铁锨地装进蛇皮袋,又找一个硬一点的地方,挖了几锄头,把挖出来的泥块使劲摔打成为一大团硬泥,摔了四五团放在旁边,准备用来塞管口。
母亲回到村里,到天宝哥家门口一看,天宝哥还在吹电扇,天宝嫂子正在吃西瓜,良子光着屁股坐在地上,也在吃西瓜,吃得满脸都是水,再用泥巴手一抹,脸上横一条竖一条的黑印子。
天宝嫂看见母亲过来,忙拉了一把椅子过来,拍了拍椅子,招手要母亲过去坐坐,又作势要切一块瓜给母亲。
母亲弯着腰快走几步,对天宝嫂子连连摆手,大声说,“劳慰你屋天宝了,你叔没得力气,又没得人,只能劳烦天宝又帮忙了!不吃瓜,不吃瓜!”
母亲斜坐在椅子上,疼爱地抚摸良子的头,说,“良仔真乖,长得真好,又聪明,天热不到处乱跑!”
天宝嫂开心地拍拍良子的头,说,“乖么事哦!苕仔,不晓得叫人,喊李妈(奶奶)!”
母亲摆摆手,说,“天宝阿嫂,莫要客气,娃仔小,还不懂呢!又要麻烦你屋天宝,又没得什么感谢,天宝真是好人!你屋一屋人都好啊!”
天宝嫂把一片西瓜塞到母亲手里,说,“没得么事!我屋田也要水!”又喊天宝哥“你莫要吹了,婶娘都来了,你赶紧去!”
天宝哥站起来,抓起椅背上的汗衫,又拿起一片西瓜,说,“婶娘慢坐一下,那我就过去了啊!”
母亲连忙弓着腰站起来,说,“你去,你去,劳慰你啊!”
太阳已经下山,天宝哥到了山塘,父亲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蛇皮袋装好的压管子的泥巴,堵管口的泥坨也都摆好,塘堰岸上也挖了一条浅浅的壕沟,免得放水的时候,水管随着水势乱动。
父亲看到天宝哥过来了,高兴地说,“人仔,你来了,我们叔侄两个赶紧动手,我都准备好了!”
天宝哥笑嘻嘻地说,“先生叔,不用着急,快得很,不费么事,不慌!”
父亲跟天宝哥商量,“天宝,你年轻力不亏,我在塘里按管子,你拉吧?”
天宝哥大方地说,“可得,冇得问题,保证一下子就成功!”
父亲连忙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
父亲和天宝哥一起把水管按进塘水里灌水。
水满之后,父亲紧紧按住这一头的水管,天宝哥用父亲做好的泥巴团塞紧他那头的管口,一只手按在上面,一只手拖着水管往塘堰上爬。
水管太沉,天宝哥的背弯成一支弓,费力地拖着管子,一步一步地爬上塘堰,拖着水管下到塘堰的另一边,没料到,才走了几步,管子里的水就把塞管口的泥巴冲破了,听到很大的一阵空响后,水管里的水都倒流回了塘里。
天宝哥气急败坏,把手上的水管狠狠地往地下一扔,用泥巴手抹了一把脸,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句,“狗逼养的,就不能再忍一下!”
父亲爬上塘堰,把水管拉下水塘,安慰天宝哥,“我来灌水,你歇一歇,抽支烟!”
天宝哥又拉了两次水管,每次都是功亏一篑,天宝哥气得啐了很多次痰,把管子扔在地上,坐在塘堰上,一边吸烟,一边不停地骂,“日他娘,日他娘,日他仙人板板,我日毬这水他娘,今日出了鬼!”
父亲站在水里,徒劳地按着水管,看天宝哥站在塘堰上发脾气,边上做好的泥坨也只剩两个了,心里有点慌。
天已经擦黑,村里家家户户已经飘起炊烟,有母亲在门口大声喊着孩子回家吃饭。
塘堰上,上小学的玉子和春子放牛还没有回去,在一人翻一个筋斗比赛看谁翻得多。看着天宝哥滚一身的泥水,还有站在水里不知所措的父亲,他俩开心地哈哈大笑。
父亲招手喊春子到塘堰边上,跟春子说,“乖仔,你回去喊四莲给我们送一点茶过来,再拿一个塑料布过来!牛我给你看着,跑不了!”
春子“嗷”一声连跑带颠地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四莲,四莲,你爷要你送茶,你爷要你送茶,还要找一个塑料袋!”
四莲忙从家里茶壶倒了一搪瓷缸茶,又去找厨房里的母亲要塑料袋。
母亲站在堂屋团团转,嘴里念念有词,“哪里有塑料袋呢?”忽然想起上个月到镇上买的一点麻花,还在塑料袋里包着,怕扯潮,母亲把几个麻花拿出来,把塑料袋给四莲,把麻花给了在屋场玩的小妹一根,又拿一根给四莲,跟她说,“给春子分一半!”
四莲拿着塑料袋正想跑,母亲又想起什么,喊四莲等着,到屋里拿剪刀剪了一段麻绳出来,给四莲拿着,说,“你爷估计是要用塑料袋绑水管,你把这个绳子一起带过去!”
四莲捧着搪瓷缸,小跑着穿过打谷场,在田埂遇到兴高采烈的春子,把麻花递给春子,说,“春子,我爷是不是还冇抽出水?”
春子接过麻花,跟着四莲往山塘一路小跑,说,“可不?天宝叔拉了三回,都冇拉出水,气得要死!”
四莲到塘边,看到父亲还站在水里,身上的汗衫没有都黏在身上,下半身泡在水里,显得更加瘦小了。
父亲看到四莲,喊她,“把茶送给你天宝哥喝!”
四莲把搪瓷缸递给天宝哥,说,“天宝哥,你喝点茶歇下!”
天宝哥也是一身的泥水,身上的汗衫和短裤裹着泥,粘在身上,年青有力的身板一览无遗,光着大脚板,脚上都是泥巴和枯草。
天宝哥接过四莲递过的搪瓷缸,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喊父亲,“先生叔,你也上来歇下,喝口茶!”
父亲这才扔下手上的水管,爬上塘堰,看着父亲泥水包裹的短裤衬托下瘦削的腰身,从水里中出来时摇摇欲坠,四莲心口一疼,赶紧跑过去,伸手拉着父亲爬上塘堰。
父亲爬上塘堰就瘫坐在地上,大声地喘气,“哎,哎,累死老子了!今日水出鬼,怎么就是抽不上来!”
四莲把搪瓷缸递给父亲,父亲喝了一大口,放到一边,指挥四莲把搁在一旁的破草帽拿过来,四莲过去拿过来草帽,草帽里放着火柴和烟。
父亲抽出一支烟递给天宝哥,自己也拿出一支,拿出火柴,哆哆嗦嗦擦火柴,擦了好几次,终于擦燃了,给自己点上烟,又递给天宝哥,说,“今日把你累到了,冇得法,你看你老妹又帮不到忙!今日你吃了亏!”
四莲又把塑料袋和麻绳递给父亲,父亲一看麻绳,高兴地对天宝哥说,“你婶娘还是聪明,晓得带一根麻绳来!等下再拉管,就把塑料袋把水管口包住,这样肯定就不会跑水了!”
天宝哥长长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板来回搓撵几下,站起来说,“先生叔,这次你来拉,我按,还是你老有经验些!”
父亲点点头,说,“可得,我没得你力气大,拉得慢一些,说不定还好一些!”
父亲和天宝哥站在水里,再一次把水管灌满,父亲仔细地用泥巴坨塞住管口,又用塑料袋包住之后用麻绳捆得紧紧的,最后将麻绳打了一个活结。
父亲向上提了提短裤,又往两只手掌心啐了两口唾沫,两只手抱起水管,管口紧紧抵在肚子上,开始一步一步退上往塘堰上爬。
四莲坐在塘堰上,担心地看着父亲。
父亲退出水面,抱着水管顶住肚子,小心翼翼地侧过头看路,一步一步走得更小心了。
快爬到塘堰上,父亲的腰已经完全弓成大虾,四莲跑过去,帮父亲拖着水管,吃力地向上拉。
突然减轻一点重量,父亲打了一个踉跄,赶紧把管子顶得更紧,生气地喊四莲走开,别帮倒忙。
四莲赶紧撒手,顾不上手上衣服上都是泥浆,连滚带爬离父亲远远的。
好不容易父亲爬上了塘堰,腰稍稍直起来,喊四莲过去帮忙拉,教四莲,“刚才你拉我得不到力,容易摔倒,现在是平路,你帮忙拉一下,爷没得么力气了!你过来,我喊一下,你拉一下!”
四莲赶紧跑上去,双手抱着父亲前面的水管,听父亲吆喝“一二拉,一二拉”的节奏,使出浑身的力气帮父亲拉。
翻过塘堰,父亲让四莲往上抓着管子,免得下冲速度太快,自己顶住水管一步一步退下堰坡。
终于估摸着两边水位差不多,父亲喊天宝哥按紧水管头,千万不能松手,不能让水管头翘出水面,他准备解开麻绳了!
天宝哥在那头应了一声,“叔,可得了!”
父亲如释重负一般把水管抛在地上,一屁股坐在坡上,快速拉开麻绳的活结,“哗”地一声,水出来了!
父亲高兴地喊,“天宝,出水了,你不要松手,我过去帮忙压上水管你再松手!”
父亲几乎是跑着爬上坡,滚下塘堰,帮天宝哥压住水管,天宝哥把装满泥巴的蛇皮袋搬过来,压在水管上,父亲才松了一口气。
爬上塘堰,天宝哥说,“叔,还是你老有经验,今日这水不容易!要多放一些才行!”
父亲高兴地说,“我是冇得法了,只能拼命按住,要是松一下手,估计还不得行!”
天宝哥说,“叔,还早,天刚擦黑,田贩人多,冇得人偷水管,叔,你也累了,回去吃晚饭,我吃晚饭后下篓顺便看管,要是下半夜水还冇放满,就麻烦你老看水!”
父亲说,“冇得问题!我年纪大,冇得么瞌睡!你们年轻人多睡点!”
吃晚饭的时候,父亲一边喝酒,一边高兴地跟母亲描述自己是怎样把水管顶住,最后一下子就出水了!
母亲心疼地给父亲夹了一块存了好久的腊肉,轻轻叹了一口气,“累杀你个老东西了,实在是没得人帮忙!吃了饭好好睡一觉,等天宝过来换班我喊你起来!”
父亲抿了一口酒,“唔”了一声,点点头,说,‘“可得,实在是累不得了,喝口酒正好歇一下!天宝回来喊我!”
把两个早已困得不得了的妹妹轰到床上睡觉后,四莲陪母亲坐在屋场乘凉,四莲躺在已经被汗渍成暗黄色的竹床上,母亲在旁边摇着蒲扇。
月亮刚刚爬上村边的山头,硕大,明亮。头顶上,银河挂在屋脊上方,夜空深邃幽蓝,星斗疏朗璀璨,偶尔有飞机从头顶飞过,闪烁的夜灯就像慢速飞过的流星。
父亲睡在堂屋的竹床,已经响起了鼾声。母亲在父亲竹床边点了一根蚊香,但是夏夜的蚊子还是很多,四莲知道父亲今天累坏了,蚊子再多也能睡着。
仲夏上半夜的田野,依然非常热闹。
青蛙不知疲倦地“呱呱”叫个不停,此起彼伏,就好像在比赛,一处停了,另一处马上响起;萤火虫也是一群一群地飞来飞去,还没睡的孩子们在打谷场玩,追着萤火虫,扑到了就开心地喊叫。
田畈里有不少人打着手电走来走去,彼此大声吆喝着打招呼,微风凉爽的夏夜,显得生机勃勃。
有的人是在看水,以防放水被别人截走,或者及时关掉缺口收水,以免放多了浪费水;也有的人和天宝哥一样,在下篓子篓鳝鱼,他们背着一大挂小竹篓,挨着水田放篓子。他们了解哪坵田鳝鱼多,放好篓做好标记后第二天早上早早起来起篓子。
还有的人是在捉青蛙。夜晚的青蛙叫得特别欢,但是特别傻,它们正鼓着腮帮子叫,只要捉青蛙的人用手电照住它,它就不叫也不知道跳走,等着捉青蛙的人伸手把它抓住,随手放进蛇皮袋里,第二天早上拿到镇上卖给镇上的餐馆或者等着人来收,价格很高四莲有的同学,一个夏天能捉几百块钱的青蛙。由于捉的人太多,没过两三年,田野里都听不到青蛙的叫声了。
母亲一边摇着蒲扇,一边絮絮地说着家长里短。
母亲说,“要不是生得太多,你爷也不可能从教初中调到教小学,又从门口小学调到王堡那么远,一个星期才能回来一次。要是在门口学校,就不用这么着急了。”
母亲也不管四莲在不在听,自顾自说着,“得亏教育组同情你爷,娃崽多,又都是女崽,还让你爷教书。你爷书教得好,每次期末考试都是全乡第一,不过冇得么鬼用,你爷不会说话,讨人嫌。九宫岭三林,不晓得你认不认得,前不久偷摸生了一个仔,房子被拆了,牛也被牵走了!”
四莲忍不住坐起来,问母亲,“那房子拆了住哪里啊?”
母亲说,“住他们屋场的仓库,拆了房子,三林也是高兴的,生了三个女崽,终于生了一个仔,三林说,有人就有世界,不怕,房子拆了再做!”
四莲搂过母亲的脖子,说,“娘,你就放心,我家屋是泥巴屋,没得人来拆的!”
母亲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屋狗窝,就算是泥巴屋,拆了还做不起了!计划生育现在抓得越来越紧了,超生都要罚款,罚不出来就牵牛拆屋,或者到谷仓拖谷,把猪栏猪捉走。松柏舅的儿媳,都怀了8个月了,被下乡计划生育队捉到,送到卫生院打引产针,打下来是一个仔,还能动!上个月计划生育队到村里来捉,你三嫂都怀了7个月,正坐在我屋门口呱天,听到车到了山路上,只一步就跨过了山边的放水沟,躲到山里了!”
母亲絮絮地说,就像在讲故事,四莲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不由自主地往母亲身边靠了靠。门口山边的放水沟,四莲平时玩,都不能一步跨过去,不晓得怀着大肚子的三嫂,是怎么跳过去的?
快月上中天的时候,天宝哥到门口喊父亲换班,父亲睡得迷迷糊糊,赶紧起来,拿着手电和锄头就出门了。
天宝哥家的田,隔了四莲家好几坵田,过水的规则是自己家的田水满之后,要把前面人家的田都灌满水才能停水。
放了好几个小时,天宝哥家的田离山塘近,很快就灌满水了。
父亲扛着锄头,拿着手电先到山塘。他爬下塘堰,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压水管的蛇皮袋,用手提了一下,提不动。
父亲放心了,水管被压得很紧实,吃水很深,再放几小时也不会有问题。
沿着水流的路线,父亲挨着每一家田的缺口去检查出水。天宝哥做事实在,前面几家田的缺口都开得比较深,过水过得很快。
父亲把天宝哥家的田缺口也挖开,把水放到下一家,又往下走,挨着挖了好几家的田缺口,把水一直放到解放哥家的田。
到了解放哥家的田,父亲有一点犯难,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听天宝哥的话,把缺口挖一条沟放水。
在耙田的时候,解放哥故意把田缺口附近耙得特别高,这样四莲家想过水,就要先把他家灌得满满的才可以。
解放哥这么耙田的时候,天宝哥他们就说过他,“这样做要不得,先生爷也不容易!耙平都好过水,过了又不是不给你留水!”
解放哥理直气壮地说,“我管他容不容易,要过水,就要先把我屋田灌满!”解放哥家生了三个儿子,他的父亲三伯又是村长,在村里就是说一不二的,谁也不敢说他什么!
要是塘里水多,还好一点,无非是过水慢一点,但是如果水少的时候,放到解放哥家灌满,剩下的给四莲家,就不够了!四莲家是长滩这一垄田的最后一家,也没人家跟四莲家一样愁水了。
父亲想了想,还是没有在解放哥家的田缺口刨一个沟,只是跟其他人家一样,只是把堵缺口的泥挖开,然后就到自己家田埂周围检查,把出水缺口重新挖泥压了压,加高了一些。
月亮已经西斜,田畈上上下下几乎已经看不到手电的晃动,父亲已经绕着长滩一陇田上上下下走了很多趟,水管一直在咕咕地流水,父亲觉得很安心。
第一遍鸡叫的时候,水终于灌满了解放哥家的田,开始流向自家的九升,父亲蹲在九升的缺口,看着水畅快地流进田里,再过两个小时左右,田就能灌满了,父亲觉得一点也不累了。
父亲想,长滩九升就是愁水,但是田力好,每年出谷出得好,交公粮余粮,就靠长滩九升两季,打的谷粒大饱满,粮站挑剔都少一些,其他的几坵细田,都出不了谷。分田到户这么多年,每年交完公粮余粮,剩下的也就刚刚够吃,幸亏自己还有粮本,能够补贴一点粮油米面。
看着水到了自家田里,父亲放心地回到山塘,坐在塘堰水管边上,听着水管咕咕的声音,点燃一根烟抽起来。再过个把多小时,二遍鸡叫的时候,就可以收水了。
父亲想起自己的母亲,自己在蒲圻读师范的那几年,寡居的母亲总是这么早就起来干活,天还没亮就已经走五六里山路到白云山。白云山盛产中草药,就靠着采草药卖,把自己供了出来!这些年,母亲跟着自己,也没享到福,不过好歹能够吃饱饭,不用再饿肚子了!
再上两回水,长滩九升的谷就有收了!父亲抽着烟,眯着眼睛靠在塘堰坡上,心想:要是老天爷帮忙,再下几次雨,就不用用管抽水了!再抽水,只能去找侄子帮忙,要是有个儿子,多好!就不用发愁没人了!
靠在堰坡上,父亲望着远处的群山山脊渐渐显现,月亮和星星都不见了,天空变成了淡蓝色。
父亲觉得可以眯一会,再过一阵子,就能听到村里的人牵牛出来喝水屙尿,那时候就可以起来收水了。
想着想着,父亲渐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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