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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背

已有 7604 次阅读 2018-6-17 23:22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婳婳今天突然问我,“爸爸重男轻女吗?”

我赶紧回答她,“你爸爸才不会重男轻女的,你爸爸最喜欢生一个小姑娘!”

婳婳放心了,冷不丁又冒出一句,“爸爸和姥爷不一样,是吧?”

我搂着婳婳说,“婳婳,姥爷虽然很想要一个儿子,那也是因为姥爷所处的社会大环境造成的,当然也有姥爷个人的心理不够强大,思想不够先进的原因!但是,就算姥爷再想儿子,他还是非常非常爱我们!”

我给婳婳讲了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


有一个性格很外向的女老师,是我父亲的同事,也是我们的本家,所以对我们家的情况非常熟悉。她曾经非常纳闷地说,“真是太奇怪了!你们家女儿这么多,还都不省事,今天这个生病,明天那个惹麻烦?”

是的,我也很奇怪,为什么我们家的事情,这么多呢?按下葫芦浮起瓢,经常一事接一事,就没有消停过。

很多年后,我同外甥女说起这些,她也说,我们这一大家子的事情,够写一个连续剧了!

就说生病,也许是因为母亲生育太多,营养又跟不上,所以我们姐妹的身体,或多或少都是先天不足的,所以经常有个三灾五难、头痛脑热。

又因为孩子多,今天这个,过几天那个,这样排起队来,我们家生病的队伍就连贯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中国农村,大家普遍都很贫困。

直到上大学,我才知道生病到医院看病,是要挂号的,缴费看病取药,都不是一个地方的。

那时候,一个赤脚医生,就能负责方圆十里的村民看病问题。往往医生的家,既是住家,也是医务室,还兼着小卖部。

到医生那看病的病人,男人可能会买包烟,女人可能买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孩子则需要北京方便面或者一颗糖。

如此一来,医务室就一专多能了。

医生更是身兼数职,护士、医生、收费、发药,都是他,还能兼职干农活,做点小买卖。

当然,意思还要兼着乡邻债主一职,甚至他那里有很多积年旧账,从来都没有兑付过。


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很穷,有一点头痛脑热,很多都直接用点偏方就算了,去医务室看病的人,其实也没那么多。

比如刮痧在农村就特别流行,不管是发烧还是感冒,不管是肚子疼还是头疼,都可以用刮痧解决。

尤其是夏天,经常看到有些妇女的鼻梁或者脖子,被掐得青紫一大片,看着惊心动魄,就像是受了酷刑。

不过不用害怕,这是因为这些女人们觉得不舒服了,她们普遍认为,刮一刮痧,热毒放出来,就好了!

刮痧的工具也很简单,就是一碗水加上一个磁汤匙。在农村,几乎每个妇女都会刮,有的男人也会,甚至技术更高明,因为他们力气大,能下下都到肉,真正让你痛并畅快着。


我父亲是老师,正规师范学校毕业,相比其他的村邻,他更相信医生的作用。

如此一来,我们家看病的频率就比别人要更多一些了。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次看病,是我大概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年夏天,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觉得肚子疼,吃饱饭后肚子就疼,一疼我就会哭天抹泪。

母亲想了很多方法,也不行,我还是觉得肚子疼,觉得自己会不会死掉。

又一个周末,父亲在家里,我吃完饭肚子又疼,躺倒房间里的竹床上,蜷缩在竹床上哼哼。

父亲进来问我哪里疼,我抚摸着肚脐眼周围哼哼,说这里疼!

父亲帮我揉了一会,看我还是哼哼,就决定带我去另一个村的赤脚医生毛医生那去看看。

母亲有些犹豫着说,“之前欠的药费,还都记着账,你又去,肯定会跟你讨的!”

父亲说,“那也要去看看,不能一直这么疼,等我下个月发工资,我就给他还一些!”


父亲领着我,穿过好几个村子,到毛医生的医务室。

毛医生一看到我父亲就说,“范老师,您怎么今天有空过来,正好把账结一下!”

正值夏日的午后,毛医生的医务室很热闹,有打吊瓶的小孩和老人,也有等着扎针的病人,还有乘凉凑热闹的村邻。

人群中有人打着哈哈地说,“范老师有工资,毛医生不愁收不到钱!”

父亲陪着笑脸,对毛医生说,“范老师不会差你这个钱的,等下个月工资发了,肯定会给你一部分!今天你师妹肚子疼,你给看看,是什么问题?”

毛医生也是父亲的学生,在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是父亲的学生,当然,这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大家的境况都一样,并没有什么能力帮助别人!


在毛医生那打了一针后,我好了一些,父亲又买了一些药,记上账,领着我往回走。

天气已经没有那么热了,但是来回几里路,我还是觉得走不动,父亲把我背到了背上。

经过一个村子的时候,村民在路边的池塘浆洗,有大婶看到父亲背着我,就喊着问,“范老师,你还背着你崽啊?个大的娃崽,不让她自己走!”

父亲说,“伢崽不舒服!”

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搂着父亲的脖子,安安然地眯着眼睛。

这个村子是我最怕经过的村子之一。

村子就在一条人工渠旁边,道路两边都是池塘。夏汛期间,池塘的水都会溢出来。

因为水多,所以村子里养了几只大鹅。这些大鹅是我童年经过这个村子的噩梦。大鹅的战斗力惊人,还特别好斗。有很多次,我经过这个村子去舅舅家时,都会被大鹅追得慌不择路、惊惶失措、哇哇大哭。因为被大鹅追上叼了屁股,会特别特别痛,屁股会青好大一块,好长时间都不会消。

直到今天,我写到这里的时候,还觉得屁股一阵一阵发凉的疼。

但是父亲背着我,我就不用担心大鹅会来追了。大鹅是最欺软怕硬,从来都只追弱小的孩子。


因为父亲很瘦小,被父亲背着,我总觉得自己会掉下去,就不由自主要使劲搂着父亲的脖子。

父亲脖子后面,在后颈窝,有一个特别大的肉鼓包。

鼓包很大很圆,摸上去硬硬的。

听母亲说,这是因为父亲是读书人,刚开始干农活时不会挑担,挑担的姿势不对,然后每次挑完都会用手摸,于是就有了一个大鼓包。

其实在父亲的两边肩膀,还各有一个大鼓包。

这都是艰苦的生活,给父亲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印记吧?

不过,听了母亲的话,在我有限的干农活的日子里,我的肩膀磨得再疼,我也不太敢用手摸,因为我害怕也会长一个鼓包,那样就太难看了!

但是父亲从来也没说起过自己脖子上和肩膀上的鼓包!

父亲背着我往前走,背一直向前倾着,背几步就要把我向上托一托。

我趴在父亲的背上,双手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头正好枕在父亲后颈上的鼓包上。鼓包并不是光滑的,而是有一层厚厚的茧,新茧摞着旧茧,还有几个小的裂开,枕在脸上,粗糙得扎皮肤。

父亲穿的圆领汗衫洗得太多,已经有了一些破洞,已经由白色变成的淡黄色,背着我走了很长一段,已经有一些濡湿,显得更薄了,让父亲的脊背嶙峋毕现,我似乎能感觉到父亲背上的每一个骨头。


不知道是毛医生的药好,还是我后来身体结实了,这次之后,我不太记得再有父亲带我去看医生的经历。

再后来,是高二转学的暑假,我吃了一个暑假方便面,回家后母亲给我做了顿肉,吃完后我就上吐下泻,又是父亲把我送到毛医生那打点滴才好起来。

这么多年,我好希望自己还能再变小一次,能够再趴在父亲的背上,安心地让父亲背我。

有时候,我也希望自己可以背一次父亲。小时候,父亲背我,长大了,我背父亲。

每每想到这,我就有些理解为什么父亲想要儿子。因为作为女儿的我,直到今天,也没有长到足够的力气,背得动父亲。


我对婳婳说,“姥爷虽然想要儿子,但是姥爷重男并不轻女,他很爱我们,我们也很爱他!”

婳婳听得似懂非懂,我也不知道她能不能理解我说的话。

也许,等她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就能够理解姥爷,也能够理解我今天说的话了!

毕竟,生活,只有经过了,才能真正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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