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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看到一篇莫言讲语文教育的文章,感觉说得很好,对现在语文教学中的一些问题提得也很尖锐,早就想介绍给有兴趣的朋友。原文较长,选摘一些,自己加了一些点评(红色部分)。
长期以来,在我们国家里,“人道主义”、“人性”,都被打上了“资产阶级”或是“小资产阶级”的标签,进一步发展就是谈情色变,经常被引用的就是鲁迅那句话:“贾府的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其实鲁迅也不是焦大,他也不敢肯定地说焦大不会爱上林妹妹。从农村进城后,有多少革命“焦大”改造了家庭,娶了成千上万的“林妹妹”做老婆。但人们不敢面对现实,尤其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鲁迅先生通过阿Q揭示了部分“国民性”,鲁迅先生还用他那些匕首般的杂文,揭示了中国人的虚伪。这是更为普遍的“国民性”。因为虚伪,我们口是心非;因为虚伪,我们亦人亦鬼;因为虚伪,我们明明爱美人,却把美人说成是洪水猛兽。更为可怕的是,长期的虚伪,形成了习惯,使我们把虚伪当成了诚实。我们明明满口谎言,却并不因为说谎而产生一点羞赧之心。(革命“焦大”娶了资产阶级的“林妹妹”做老婆,很典型的一个口是心非的事例,呵呵)
我没有进过中学课堂,对现在的中学语文教育,基本上不了解。我有一个正在读中学的女儿,她经常来问我一些语文方面的问题。她可能以为当了作家的父亲解答几个中学语文方面的问题不成问题,但面对着她的问题,我从来没给过她一个肯定的回答。我总是含含糊糊地谈谈我的看法,然后要她去问老师并且一定要以老师的说法为准。(现在有明智的家长都会做这样的选择,因为在回答了子女的问题后往往发现,你自以为是的解答在标准答案体系里完全就是错误的)
问题还是回到我们的教育目的上来吧,我们的语文教育最终要达到的目的,并不是要学生能够用生动活泼的语言来抒发自己的思想感情;我们要培养的是思想“健康”的接班人,并不需要感情细腻的“小资产阶级”;我们恨不得让后代都像一个模子里做出来的乖孩子,决不希望培养出在思想上敢于标新立异的“异类”。有人鼓励在自然科学领域标新立异、发明创造,但似乎并不鼓励在意识形态领域里标新立异,更不希望发明创造。由此决定了我们要通过语文教育达到政治教育的目的。于是,语文就变成了政治的工具。于是,我们的孩子们的作文,也就必然地成为鹦鹉学舌,千篇一律,抒发着同样的“感情”,编造着同样的故事。但是他们写给同学的信却是妙语连珠、妙趣横生。可见孩子们也知道,为上的文章,必须说假话,抒假情,否则你就别想上大学;而写给朋友看的文章才可以自由挥洒、吐露心声。如果我们的这种教育方法真能把我们的后代培养成“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那就这样搞下去吧!但事实恰恰相反,孩子们在上学期间就看出了教育的虚伪,就被训练出了不说“人话”的本领,更不必说离开学校进人复杂的社会之后。(作文写假话才能得高分,这种引导将影响孩子今后的许多方面)仔细一想,我们的孩子用两种笔调写文章的现象,在某种意义上是继承了传统。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那些孩子,用一种笔调写应试的八股文,用另一种笔调填词赋诗写小说。做八股文是正业,关系到个人前程;填词赋诗写小说是副业,是野狐禅。那时的文人,在文学方面有所成就的,大概有两种情况:一是屡试不第,绝了科举的望,于是就通过文学的方式来抒发心中的愤懑,譬如蒲松龄;二是科场得意,官场不得意,被贬到天涯海角,但饭还能吃饱,闲来无事,就写诗填词,发泄感情,打发岁月,譬如苏轼。当然流芳百世的是他们的诗词小说,而不是让他们金榜题了名的八股文章。当然,考中了举人进士的人成千上万,但大都在历史的长河中湮灭了名字,蒲松龄的名字却永垂不朽。我们的孩子,一旦考上大学之后,大概再也不会用那种笔调写那种应试文章,就像用一块砖头敲门,门敲开了,砖头肯定要扔掉。(其实这一点我还不怎么认同,因为高考以后其实还有许多场合需要写那样的文章)
我想,中学的语文课,起码应该拿出三分之二的时间让学生阅读,只要不是反动的、黄色的,学生愿意读什么就让他们读什么。古人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虽然不一定是真理,但肯定有道理。如果我们的中学生,在六年的时间里,能读一百部古今中外的名著,那写出来的文章将会有另外一番气象。即便他一辈子不写文章,这一百部经典,也必将使他终身受益。在目前教育经费普遍不足的情况下,让学校拿出大量的钱来购买图书很不现实,我们为什么不能像“文革”前那样,把语文教材分成《汉语》和《文学》两本教材呢?我幼时失学在家,反复阅读家兄用过的《文学》课本,感到受益很大。我最初的文学兴趣和文学素养,就是那几本《文学》课本培养起来的。另外,我觉得,我们没必要让中学生掌握那么多语法和逻辑之类的知识,这些知识完全可以放到大学中文系里学。我感到,一个人如果不能在青少年时期获得一种对语言的感觉,只怕一辈子都很难写出漂亮的文章。而所谓的对语言的感觉,只能从大量的阅读中获得。至于语法逻辑之类,八十岁也可以学得会,而且很可能因为有了多年的使用语言的实践,学起来会事半功倍。让孩子们像嚼蜡一样去学那样枯燥的逻辑、语法,毫无疑问是一桩苦差事,我们完全可以把语文课教学搞得趣味盎然。实际上,绝大多数的人,一辈子也用不到自己母语的语法,一个基本上不懂语法的人,完全可以正确地使用母语说话和写作。既然我们提倡学以致用,何必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学那些对大多数人无用的东西呢?如果我们的中学语文教育能进行这样的改革,我们的大学中文系也就多了一条存在的理由。大学中文系培养的就是精通汉语语法和逻辑的专门家,他们研究汉语的发展与历史,他们毕业后可以教中国人学汉语,也可以教外国人学汉语。那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一篇文章,小学生在学,中学生也学,大学生也在学。我想,如果把语文比喻成一架钢琴,那么,的确需要一些人学设计、学修理,而绝大多数的人,只要学会演奏就行了。肖邦未必能修理钢琴,沈从文未必能写出一本语法方面的书,而写了很多语法书的吕叔湘,好像也没写出一部很好的小说。当然,如果钢琴出了毛病,肖邦肯定马上就会知道;如果一个句子不通顺,沈从文马上就会感觉到,并会凭着语感将它修改得很通顺;如果确实是一篇好文章,吕叔湘会比常人更加头头是道地说出它的好处。(这个观点其实许多人都赞同,可高考中语文的分更多了,那些分还不是考语法、逻辑之类的东西吗,只怕只有增加这些知识的份量了。说实在的,现在语文能考高分的大多不是真的有文学才能的小孩,可很少看到有人讨论这个问题,好像给语文增加权重就能让学生把语文学好,真是笑话啊)
还有一个不能不说的、令学生们头痛、令作家们哭笑不得的问题就是我们的文章分析。这一招听说是从苏联学来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发明。这种方式,违背一般人的阅读心理,或者说违背人们的审美习惯。从比较低级的意义上说,阅读就像吃饭:上来一道好菜,色、香、味俱佳,吃完了,心情很愉快,身体很受用,对大多数食客来说,这就是终极的目的;如果吃完后不让走,非要他说出这道菜是用什么原料构成,用什么方法制作,包含着什么样的营养价值,那就很可能让他把吃下去的呕出来。当然,厨师进修班的学员和营养学专家另当别论。我想在日常的生活中,绝大多数的人,是把阅读当成一种休闲,是为了在阅读中得到乐趣,谁也不会把在中学里学到的那一套,在日常的阅读活动中运用。这种分析文章的方法,其实也不能提高写作水平。所以,基本上可以说,我们的孩子在中学的语文课堂上学到的很多都是没用的东西。如果说有用,那就是用之于高考,高考完毕,即弃之如敝履。用这么多的时间,花那样大的精力,去学一些一次性消费的东西,实在是很不划算。(青少年不爱阅读,事情太多、学习任务太重、其他娱乐活动太多是一方面的原因,更多的恐怕的确是读得倒了胃口)
我并不是绝对地反对作品分析,我反对的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所有的作品进行那种千篇一律的政治分析和阶级分析。譬如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依我看就是一篇略微带着那么一点病态的惟美的休闲文章,读这样的文章只要能感受到那么一种情调也就够了。如果非要从这篇文章里读出朱自清的爱国激情,非要读出朱自清对敌人的仇恨,这就有点牵强附会了。朱自清如果在天有灵,会不会在云端里发出冷笑呢?当然,你一个人愿意这样分析,也不是不可以,但如果非要把你的观点当成标准,强迫学生接受,如果不接受,就判人家错误,这就有点霸道了。数学可以有标准答案,物理可以有标准答案,语文中的许多问题,怎么可能有标准答案?诗无达诂,好的散文、小说,也不可能只有一种解释。(只是没了标准答案恐怕现在的老师都不会批改作业了)
选自莫言散文集《会唱歌的墙》
http://cul.qq.com/a/20131217/01327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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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18 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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