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雨
贾伟
这两天一直下雨,春寒料峭,雨滴在屋顶上淅淅沥沥,听来别有一番味道。这春雨跟秋雨就不一样了,说来就来,忽大忽小,气温也随之起伏不定。春天的脸也就在阳光、乌云和雨水里变换,让北卡平静的时光泛起一环一环的波纹。
一直喜欢家乡的春雨,那是江南的春雨。上大学时常在雨天里跑,书包里带上些桃酥饼雪片糕之类的干粮,就约了同学在雨天游公园、登山。毕业后依然不改,周末逢雨,就约了大学的好友到无锡市中心的“城中公园”一起喝茶。想想也是挺有意思的,两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坐在一群退休的老头老太当中,端着“碧螺春”,在茶亭外的雨声、亭内鸟笼子的唧喳声中,高谈阔论未来的人生规划。
回忆读过的诗词,蒋捷的“听雨”堪称绝佳之作。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青春是一首激越却又太过匆忙的歌,少年听雨其实是一种不真实的梦境。不论是旧时的红烛轻摇,暖香在怀,还是现今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春潮涌动间,我们有过太多的梦,我们不知道哪里是梦的尽头。然而生命的声色终会随时光的流去而渐渐沉淀,留给我们的是以前梦里没有过的东西,它叫现实。
去年我回到90年代读书和工作时的密苏里大学做了场报告,晚上跟导师和同事们吃完晚饭,就互相道别,开车去圣路易斯市了。但车上了高速后总觉得心里还有什么没放下,便在下一个出口返回了。那是个雨夜,我一辆车静静地停到了我在学生时生活了几年的University Heights公寓楼下。我停的是以前自己的车位,一个人坐在车里往外看,十几年后的今夜,这里一切依旧,房子没变,每天散步的小道还是那样弯曲着往丛林里延伸,连垃圾箱的位置也没半点改变。楼上我原来住的那个单元的灯光亮着,有个亚裔(多半也是来自中国的)女生在我当年读书的窗前在伏案看书,看来她是个新生,礼拜五晚上还在挑灯夜读,还没买车 - 我正占着她的车位。十几年一晃眼就这么过去了,一切似乎都没什么改变,所不同的是屋内的主人已变了很多代。主人变了,主旋律没变 -依然是读书、寻梦、美国梦、中国梦……那一刻时光似乎真的在倒流,我隔着车窗静静地看当年的我,当年的雨中散步(见照片),当年窗前的那些梦,透过雨刷划动中的车窗,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雨夜里短短的4-5分钟,就好像是人生一次长长的停泊。
蒋捷的词中,“壮年听雨”的意境是悲凉的,寒雨孤舟,云低风急,前路水天模糊,四周苍茫无依。我们从少年到中年,先是在别人深邃的故事里寻找着自己的印迹,然后发觉自己也就是一只孤雁,在苍茫无依的天地里不留印迹地默默飞行。不同的时空下,相同的是雨声,生命的境界随着我们的机遇在不同的时空里升腾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春雨那样来得无可选择、变得那样通透彻底、那样润物无声。当我们已忘却昨天,在屋檐下静静地听雨的那一刻,也许我们心里意识到,又到了人生的一个驿站了。
听雨让我们觉得自己和万物一样在代谢中变老,但我们内心依然可以年轻愉悦。我总觉得蒋捷的《听雨》写得过于凝重和苦涩了,它少了巴山夜雨下的共剪西窗烛的欢笑,少了江南寻常巷陌中小楼一夜听春雨的悠闲、恬淡。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苏轼的《定风波》,同样是听雨,让人感受到的是一种辽远而松弛的人生。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春天里的一场没来由的山雨,雨滴穿过竹林,打湿衣服,透心凉爽。苏轼同学拄着竹杖,穿着草鞋,在春雨中时而低吟,时而高歌。回首来时的坎坷小径,总有风雨相伴,但雨后便是天晴,天晴后还会下雨,风雨也好晴天也好,都无所谓,都是人生际遇。这便是更高一层的意境了:内心的不安比人世的缭乱更影响我们的心情,如果这世上晴雨都可任其有无的话,我们更可以少一些利害之念、得失之患了。当你心静如水,也就无所谓“雨”还是“晴”了。
当年的雨中散步
Archiver|手机版|科学网 ( 京ICP备07017567号-12 )
GMT+8, 2024-12-25 09:55
Powered by ScienceNet.cn
Copyright © 2007- 中国科学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