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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圈中人(旧文重贴)

已有 4479 次阅读 2011-6-3 09:44 |个人分类:哲思|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style, 长城, 情人

重贴按:如果圈子必然存在,我希望其中之一能形成学派。

这次约会来得很迟,它本该发生在十二年前。如果是情人,十二年还等在那里的,应该已经带着她的孩子了吧。而长城仍然在那里,只少了些城砖,多了些青苔和山毛桃树。

长城下的这个小村子可能和大部分长城脚下村一样,城砖是房屋的主要建材。长城还在,只是挪了个地方,发挥不同作用。我听说长城脚下的村民不少是以前朔边人的后代,我觉得他们有权使用这些城砖。文物用另一种方式记载历史,历史不再只是干巴巴的教材,还真正的泽被众生。难道就让它们留在风中,被飞鸟、苔癣、野草、灌木、树根占领,再被游客践踏、浇尿、刻上到此一游、敲下带走?难道这些就该是长城的宿命吗?这里已经有太多的风雨、沧桑、战火、眼泪、思念、牵挂、敌对和冷漠,如今重新构筑起温暖和欢笑,正得其所。

我们没有带相机。你可以记录历史一瞬,你不能记录历史。于是我只想走完这段路程,走完这段历史。从村子通向城墙的这条小路,不是通向历史的唯一路径,但你总会走上其中一条,那就是这条。一路上风光难说秀美。和南方比,北方的山都长得干巴嗤咧的,盛夏只有零星几丛紫花坚持开着,树木绿得和我们的思想一样统一和了无新意。脚下全是碎石,我穿着半专业户外鞋仍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坎坷震撼。远远的仰见一方垛子,矗在那里像是路标。

只有到长城脚下才会知道它的高和险。没有功夫去想这么重的城砖是如何运来再垒到十米高,先上城墙做一回好汉。城墙上的风光和路上格外不同,层次分明的高大松树沿着山脊攀上山顶,不少裸露出来的岩石展示了大山的阳刚和沧桑,远处是一片地毯般的绿海。残破的长城在山林里若隐若现,有的垛子雄壮威武,有的已是残花败柳,坍塌的墙壁像干瘪的奶子耷拉着,门洞豁开了大口子,像被抠掉眼珠的眼眶。有些城墙淹没在山毛桃丛中,只有前后两处垛子提醒你,曾经有城墙把它们连起来。

不是所有毁灭都因历史和岁月。常来的人说越近的地方越残破,人去得越少的地方保留得越好。这种差异可以理解。在我们面前的长城,是略经修缮,路况良好的一段,但我这个恐高人还是有点脚软。有一段台阶几乎是七十五度角,像天梯一样直插山顶。于是我理解了“爬长城”的含义,就是手脚并用,像猫狗一样上去。这时候我感觉自己是虔诚的信徒去朝拜神迹。爬上一个垛子,看到的风光和历史都不相同。于是再上一个双层垛子。在已经长满山花和山毛桃的垛顶,看到顺山势挥洒远去的故旧城垛,最高的那个独立天际,像郁闷人在大声诉说。

我很想走进历史深处,但我不能离开队友。对面山的垛子上来了一大队外国游客,他们还带着装备,准备睡在垛子里。我想,只有在这里睡一晚,才能勉强体会到朔边人的境地。这里不只有都市人向往的山风、溪水、氧气和星子,还有蚊子、各种昆虫以及游荡四野的冤魂。第二天我们离开时正好看见这队老外下山,满脸风尘和疲惫。如果是隆冬时节在城垛子上站一整夜风雪,又该如何呢?

晚上我们喝了很多酒。看了川藏线的壮美照片,聊了一夜天葬和信仰。这个夜晚没有星,雾气像纱一样笼住山村,笼住长城。月亮迷离,像高原反应者的眼。历史迷雾和驴友的鼾声纠缠着我,再也无法睡去。

农耕民族拿游牧民族没什么好办法。游牧民族居无定所,来去如风,擅长骑射,吃苦耐劳。在冷兵器时代,一千精骑甚至可以击溃数万步兵。所以尽管农耕民族总人口和战斗人口数量上都远超过游牧民族,仍然要吃大亏。游牧民族不以攻城掠地为目的,而主要抢夺财物、粮食、人口,无利不返,得利即走,像狼一样埋伏在塞外草原里,相机而动,不好对付。各朝代与游牧民族交兵,并非毫无胜果,但大家后来都选择用长城御敌,原因复杂。当落败的游牧民族退入广袤草原后,即使是一代名将也毫无办法。蒙恬击退匈奴后,便采取了“用险制塞”的方式,沿北方崇山峻岭,西起临洮,东至辽东建成全新长城,自此匈奴几十年不曾来犯。

秦把匈奴赶走了没几年,秦末战乱,匈奴乘势前来,不堪其苦。继而汉朝与匈奴纠缠不清,留下多少故事。苏武牧羊、昭君出塞、李陵投敌、史迁被刑,全与匈奴直接相关。汉对匈奴恩威并施,总算也打出了天朝声威。前生后世,有多少诗歌是在边塞的苦寒和战火中吟就的呢?

汉以后,西晋直接亡于匈奴之手,从此拉开“五胡乱华”和“外族”入主的帷幕。如果不那么“大汉族沙文主义”的话可以发现,中国比较强盛的几个帝国,身上都有游牧民族的影子。盛唐疆域1251万平方公里,但开国君主李世民,有胡人基因。据说李世民的主力部队就是三千玄甲精骑,而李世民自己也是精于骑射,一箭射穿了亲兄弟的心窝子。

蒙古人的疆域史上最辽阔,达到1680万平方公里,这还没算几个汗国。然而他们也最短命,游牧民族毕竟习惯了风一样的生活,如果定居下来又不能融入农耕文明,很容易失去生机。清朝疆域也达到了1300万平方公里,甚至超过了盛唐。满人游牧性没有那么重,而入主中原后又注意自身的“汉化”,最终坐稳了江山。而这几个朝代以外的王朝疆域都要小得多(秦360万,汉据说到了1040万,晋920万,隋840万,宋只有460万,明710万)。几个疆域辽阔的朝代,几乎都不用靠长城保护。而明若没有长城庇护,恐怕早就亡了。

就像疆域数据显示的那样,汉以后血统纯正的汉人王朝,对外都比较孱弱。北宋亡于金,南宋亡于蒙古;明军被瓦刺大败于土木堡,其后在李自成和清朝夹击之下,崇祯自挂景山,李自成复败于山海关前,长城并没有拒外敌于国门之外。长城还是那道雄伟的城墙,山海关还是天下第一关,也没能挽救垂死帝国。就像一个婴孩,即使摇篮边上放着机枪,也无力阻止赤手空拳的匪徒行凶。不施仁义,不求进取,再多十道长城,又能如何呢?

到了火药战争时代,长城几乎完全失去原有的屏障功能。回顾刚才提过的历史,在国家强盛之时,长城的作用就小,故事就少;而在国家昏聩之时,长城作用就大,故事就多。健康人自可大口呼吸新鲜空气,而蜿蜒的长城就像垂死病人的输氧管,维系着老去帝国最后一线生机。而当长城一点被突破之后,也就等于全线被突破,输氧管被拔掉了,帝国就死硬了。游牧民族大举南进,残兵剩勇无力抵挡虎狼之师,不是做了文天祥,就是做了吴三桂。活着的人痛骂吴三桂,但他们既然选择活下来骂吴三桂而不做死去的文天祥,那和吴三桂又能有多大区别呢?

所以我想到的不是长城的积极意义,而是消极意义。打开地图,长城就像一条土黄丝带系在中原咽喉上,紧一紧主人就得断气。所以是和平年代美容,战争时期索命。中原地带西边是青藏高原和横断山系,东边是大海,北边是坚不可摧的长城,南边是老山瘴气,异族也较为弱小,构不成威胁。这四道屏障构成一个大圈,农耕帝国就躲在这个圈里,做着天朝上国,四方来朝的美梦。长城换来了短暂的和平和安逸,给暖风熏醉的游人们强烈的安全暗示,满足于风调雨顺的农耕民族,物产丰富后惰性开始滋长,固步自封之下,腐朽不可避免。

一个帝国的灭亡首先是从内部开始的。在国家强大时,异族只能退避三舍。此时已无须长城作为国家屏障,胡骑自不敢渡阴山。而国家孱弱初期,长城像一条脐带缠绕在北方,举全国之力防御一线,北方的游牧民族轻易也无法南下。游牧民族无法从农耕民族这里讨生活,塞外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他们竞争。最强者在竞争中涌现,成长,而最终完成塞外统一。当统一完成之时,他们也就剩下最后一件事情:跨越长城。而反观长城圈内的农耕民族,在长城带给自己虚假安全感的同时,一直将国家禁锢在圈子里。游牧民族们打得不可开交,那就让他们打去,于是圈子里的人们继续享乐。没有乘游牧民族内乱之时发展壮大,满足于现状,采取求和、纳贡等方式苟延残喘,是这些个昏聩朝代的共性。

然而,那时统治者的精力总是过剩的,他们不去戕害外族,就要戕害族内。积弱如宋,镇压内部叛乱倒也在行,武将杀了不少,只是对外族从来疲软,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统治者过剩的精力形成了长城以内的新圈子,但这新圈子,有没有长城作为保护呢?

当年秦始皇不但驱赶匈奴三千里,筑长城成一大圈;再收天下锋镝为十二金人,以华阴为屏,崤函为障,再以重兵守关,形成了秦王朝一小圈。然则最后亡秦者非长城大圈外的匈奴,而是被函谷关小圈逼到另一极的民众。这个小圈的防卫只比长城强,仍然被垂死的贱民反咬一口,上演了一出绵羊咬死虎狼的好戏。而此后的朝代,又是否都亡于长城大圈外的异族呢?又该如何铸就一道新长城,来保护小圈里的统治者,抵御他们眼里的“暴民”呢?

地球上三类文明都曾经在某种程度上辉煌过,一是农耕文明,一是游牧文明,一是海洋文明。游牧文明的辉煌主要是在战争史上,以匈奴王阿提拉和蒙古王成吉思汗为典型。农耕文明的辉煌是创造了人类文明的基础,像丝绸、陶瓷、火药、造纸、印刷等都跟农耕文明分不开。海洋文明的辉煌是探索与发现,并催生了商业。农耕文明和海洋文明融合的基础上产生了工业文明。由于中国只有过小规模的海洋活动,从未有过海洋文明,因此我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外来力量的推动,中国再过两千年也无法独立发展出工业文明。

任何一类文明都有优势和局限性。但当农耕文明把自己圈起来时,剩下的就只有腐朽。人禁锢在圈子里,而圈子又能给圈中人提供足够的生存基础,圈子内外又缺乏交流和竞争时,大家都会失去探索和创新的动力。圈子里的人竟日所想不过如何稳定圈子的利益,而非开阔眼界,扩充实力。如果没有长城,中原地带的人们在游牧民族的鞭笞下,或者会努力进取,通过军事带动经济、文化乃至技术,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伟大的民族。而我们套上长城圈自感安全,从此只把心思花在对下人的刑具和对主子的谄媚上,整个民族就像花花公子,穿金戴银而四体不勤,越来越衰弱。

不但如此,农耕文明的协作性也是几种文明中最差的。农耕中,大部分工作只要一人即可完成,需要协作的工作很少,而在游牧中,对抗狂暴的自然、对抗狼群等往往需要协作,自然就形成了团队意识和协作精神,海洋文明中的协作就更多了,一条与暴风雨搏斗的小船,唯有大家同舟共济才有生还可能,长年协作下,团队精神就深入人心。

更进一步,农耕文明的信仰也很成问题。有人说,越恶劣的自然环境越容易催生信仰。此话不无道理。农耕文明遭遇的自然灾害频率和程度都无法与游牧文明和海洋文明相比,当人能真实感受到对自然无力时,对自然的敬畏感和朴素的宗教信仰都会随之产生。农耕文明的祭祀往往只在遇到灾年时才会虔诚,风调雨顺的时候大家在干什么呢?在大鱼大肉。

农耕民族用圈子把自己圈起来,想象力和创造力都成问题。一成不变的生存环境,一成不变的物产和贩卖、分配方式,一成不变的社会结构和社会问题,于是原来的那些思维方式越来越固化、僵化、老化,而这些三化的思想会将社会的发展方式约束在原来的方向上。就是说,无论社会怎么发展,永远都只在那个大圈子里,那个依托北方崇山峻岭的长城和心中成见共同围起来的大圈子。大圈子永恒,而小圈子被打破、再生、牢固、腐朽、再打破,不断重复这样的故事。那个圈子,那个让小圈子产生安全感的大圈子,仍一直在那里,它的半径从来没有扩大过。自秦筑就长城以后,中国还有过自己的新思想么?后人全是在重复和解读!

而我们更习惯了圈子,离开圈子所有人都无所适从,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很快死去。圈子里的人要迫不及待为自己构筑一条长城防线,这条防线将圈内外人隔开,只有圈内人才能享受到利益,尽管这些利益并不源于圈内;圈内人对圈外讲的是规则和法律,只有完全接受他们的规则才可能进入圈内。而在圈内,规则和法律往往失效,潜规则盛行。潜规则往往是一个人在不在圈内的依据,只有接受潜规则和被潜规则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进入圈内,而那些不接受潜规则甚至破坏了潜规则的人,往往会被圈中人一致驱赶。

大圈套小圈的结果是团队精神、探索精神、创造力全部失去。依靠圈子,人为地消灭了竞争和流动,剩下的精力就只能用来内耗。内耗的结果是不断重复、轮回,在动荡中,社会的元气和激情都被耗尽。一个生存本该很容易的国家,大家却都在为生存挣扎,可能出现新思想和学问吗?当进入圈子利益即能得到保障,于是大家的脑子全用在怎么挤进圈子和保住圈子上,还有动力去开拓进取吗?只有开放的系统才可能产生新东西,一潭死水只会臭掉!而我们却不正像风吹过的一潭臭水,三秒钟微澜后又复归死寂。圈中人不只是保守,更是顽固,陈腐,狭隘!

一个民族只膜拜抵御外侮的岳飞和维护正统的关羽,而漠视修都江堰的李冰和商人沈万三,是不会有真正救星,或者天才横空出世的;一个民族将长城的地位远远放在丝绸之路上,只会越来越禁锢,越来越腐朽。而那些不明白保守与激进真正含义的人往往还要要求维持这种秩序。他们以为,人们心中的圈子会像长城一样,会被山毛桃树覆盖而最终消解掉。可当长城精神被众口一词地理解为完全正面的精神时,我们心里的圈子会逐渐长满杂草,并最终风化吗?如果这样的消解两千年都没有发生过,在未来一定会自发发生吗?

前面提过,长城作用凸现的年代往往都是中国比较禁锢、落后的年代,也彰显了划地为牢的社会必然走向腐朽。当长城建成之时,这文明就已经死去。而今天长城虽已废弃,只剩下旅游和历史意义,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圈子还顽强地存在着,也许,这些圈子较之从前更加牢固,更加禁锢。

我抚摸着被风刻画得脆硬的墙砖,感觉自己正在抚摸历史,和这个民族两千年的呻吟。只是我只能抚摸到历史一时,而历史却流淌过我一生;我只能见证历史此刻,而历史见证我终生。历史在每个人身上都会打下深深的印记,你从未见过长城,但长城深深地影响着你,你不想站在圈子里,可是你永远都被圈子捆绑住,你想挣脱,结果又掉入新的圈子。

我离开长城已经很远很久了,而阴霾还没有散去。此刻,我只想在我的文字里沉醉并睡去,寄望在醒来的时候,长城真的已成为历史。

那该让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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