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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良
2018年9月,龚缨晏老师在国家图书馆演讲:《坤舆万国全图》是否藏有“郑和发现美洲”之秘,再次对我认为《坤舆万国全图》是明代中国人测绘的学说提出异议。为此,我再申述如下。
我提出“科学治史”的理念,因为西方地图学史违反逻辑。仔细参阅了近一千张中外古今的地图后,总结了一些读古地图的经验,归纳为四个互相关联的“一定” 的法则:
法则1. 在没有空中遥感测量的时代,测绘地图一定要现场观测。
法则2. 绘图者对自己的家国一定比他人清楚。
法则3. 测绘的原图一定比摹抄本更准确、详细。
法则4. 地图的地理、地名一定存在时间印记,可以断定成图年代。
其中最重要的是法则1。任何人可以几分钟内翻译、更改许多地名。要准确绘制出从来没有到过的地理,先要有坚强的意愿,雄厚的人力、物力、技术、组织远航,到达以前未知的土地,与陌生人打交道,现场观察测量计算,按比例整合大量的分图为总图,测与绘需要的能力相差何只千万倍。光是美国,今天的海岸线实际精确长度是142,641公里,哥伦布航行了八年,只是在加勒比海转了一圈,从来没有踏上北美洲一步。明代大航海每次出航是任何欧洲探险队的一百倍以上。英国图书馆的地图部主任Peter Barber用一本书名总结:地图是“权力,宣传与艺术”的合体。“艺术” 是幻想,夸张,伪造,剽窃,谎言的美义词。16世纪的地图史是一部国际争夺资源市场的间谍史。
利玛窦在他的《中国扎记》里记载他带来一份奥特里乌斯1570年的世界地图,后人一直认为是《坤舆万国全图》的蓝本。假如读者同意以上的法则,接着就有一连串问题:
1. 《坤舆万国全图》近500个地名,包括美洲一半地名,没有载于1570年的奥特里乌斯世界地图(违反法则1,3)
2. 《坤舆万国全图》美洲西部地理准确标示欧洲人200年以后才知道的地理(违反法则1,4)。
3. 《坤舆万国全图》的欧洲地理地名是罗马时代的。利玛窦是文艺复兴时代的耶稣会教士,不列当时占意大利四分之一土地的教宗领地,不列文艺复兴的托斯卡纳和佛罗伦萨,与其身份时代不符(违反法则2,4)。
4. 李之藻参与绘制,没有更新永乐/宣德时代近两百年前的地名和叙述,没有与万历时代有关的地名与叙述(违反法则2,4)。
5. 《坤舆万国全图》的海洋命名以中国为中心完全正确,西方的海洋命名,东西南北错误(违反法则1,3)。
黄、龚两位在《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一书的索引里列出《坤舆万国全图》1114个地名,漏了两个: 一个是“沧溟宗”(见南极分图),即今天的太平洋,其实太平洋一点都不太平,中国人的命名更准确显示这是世界最大的海洋,西方从来没有“沧溟宗”这名字。中国人命名智利以西局部海域为“宁海”,由于这里的海洋物理环境,自古至今的确是经常风平浪静的,中国人的命名是现场观察的结果(法则1)。西方翻译为Pacific Ocean,企图改正命名整个大洋为南海的错误。明清换代后,知识断层,把西方的Pacific Ocean再翻译为太平洋是讹传。 恢复“沧溟宗”的正名,有利更正世界史。另一个地名是“甘那托儿”,包括农地(加拿大)到花地(佛罗里达)的大片区域,在亚伯尔耕附近的一段文字出现,没有作为单一的地名,被忽略了,这个地名没有西方对应,必定是明代中国人从当地人民得到的信息(法则1)。
《坤舆万国全图》的一半地名在当时,甚至以后的西方地图里没有对应。近500个地名,每一个都是一个严峻的拷问,利玛窦在中国不能想像出这些与地理特征吻合的地名。利玛窦死后90年,西方才证明加利福尼亚是半岛,直到美国立国前10年,有700张西方地图把加利福尼亚误绘成岛,《坤舆万国全图》明确是半岛,地形比同时和后期的西方地图都准确(法则1,3)。
西班牙上方关于中-欧相通的记述,日本下方关于日本史的文字,中国东北与西南的地名,交趾改为安南,都指向郑和时代,不是万历时代。地图的成图与郑和年代反映在这些地理、地名和历史记载的日期上(法则4)。
以上是我提出《坤舆万国全图》作为明代地理大发现的主要证据,反方需要解释,不能回避。
我的研究着重《坤舆万国全图》的测绘与明代地理大发现的关系。《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与上次讨论“鹦哥地”一样,是没有精准测绘基础的,不是研究的重心,不触及问题的关键。《坤舆万国全图》的年代和测量内容与利玛窦的身份严重冲突,才是症结的症结,关键的关键。探讨《坤舆万国全图》必须正视这些关键问题,而不是颠倒主次。一两个地名的增减,与数据比较起来,微不足道。不过,我还是就此做以下的回应。
2010年,我在黄盛璋教授处看到《乾坤万国全图古今人物事迹》时,当时地图是摺起来的,只看到图首文字与地图顶端,加拿大与亚伯尔耕是中国(亚洲)以外的地名。这幅图在中国不存,网上没有高精版。后来看到亚洲上有小字注“亚墨利加”,可是于整体的阐释无损,反而提出新问题:
假如利玛窦的地图已经流入南京,梁輈得到利玛窦关于亚墨利加的信息,应该把“亚墨利加”标示为主要的大陆,不应该加到亚洲上面,证明梁輈没有得到利玛窦的地图,只有模糊的传闻。图上加拿大与亚伯尔耕作为亚洲以外的陆地,证明是中国人原有的信息,亚墨利加反而不是中国原有的概念。
梁輈说在南京白下有六幅的利玛窦世界地图。根据利玛窦自己说, 1601年他到了北京,官员转达万历的旨意要制造六幅的形式,六幅正是《坤舆万国全图》的形式,1593年在南京的梁輈不可能知道多年后北京的万历要什么,除非六幅的《坤舆万国全图》原图本来就存在南京。利玛窦《中国扎记》的意大利原文说在南京(Nankin)出现了三种世界地图版本,也与上文对应。后来的拉丁文,法文,西班牙文把南京翻译为京城,英译本把京城翻译成北京,时空完全错乱,中译本按照英译本当然是错误的。这两项说法证明《坤舆万国全图》的六幅原本在南京(法则4)。
利玛窦的《中国扎记》中译本有600页,记录了许多琐事,只有两页提到制作地图,没有他写的“坤舆万国全图序言”,没有提到他参与绘制的详情,连地图的尺寸大小各译本都不一,利玛窦自己没有任何一份地图的版本。草率错误的记录足证利玛窦参与《坤舆万国全图》的绘制很有限。
这两个地名比起上述的条目,更不重要,不过,也不避细繁,讨论一点龚老师这篇文章提出的观点。龚老师说:
比如公元1541年墨卡托制作的地球仪上,大西洋中的百慕大岛下方就清楚地写着:“百慕大,即鹤岛”。…也就是说,根据文献资料,利玛窦在《坤舆万国全图》上同时标注的“怕雾打岛”(百慕大)和“鹤岛”两个岛屿,其实应该是一个岛屿。…《坤舆万国全图》上的“怕雾打岛”和“鹤岛”,…是由于一系列的误传和讹变而造成的地理错误,利玛窦并列的“怕雾打岛”和“鹤岛”,在大西洋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龚老师这里的说法明显与黄时鑒老师和他编写的书严重冲突。《利玛窦世界地图研究》一书的索引里,鹤岛翻译为Coruo,另列怕雾打岛。怕雾打岛今称百慕大Bermuda。Coruo即Corvo岛,拉丁文U通V,Corvo岛是亚速尔群岛(Azores)最西北部一个岛。葡萄牙语Corvo是乌鸦,今天这岛上有白鹭,类似鹤的涉禽,没有乌鸦,“乌鸦”可能从中文翻译为葡萄牙文的错误。百慕大的经纬度是32.3078° N, 64.7505° W, Corvo岛是39.7023° N, 31.1080° W,两者之间纬度相差7度,经度相差32度(几近地球圆周十分之一)!如果墨卡托认为这两个岛是同一个岛,那是大错特错了。《坤舆万国全图》的鹤岛位于北纬37-38度(误差2-3度),348经度(即今西经29度,差异2度),是相当正确的,墨卡托是错的(法则3)。如果利玛窦依据墨卡托的地理学,正好证明《坤舆万国全图》与利玛窦无关,是明代中国人到达大西洋,目睹岛上这种鸟,因而命名。
既然谈到墨卡托的错误,应该多说几句。西方认为墨卡托发明了圆柱形投影法,称为现代地图学之父。 墨卡托的1595年北极圈地图把加利福尼亚置于北极圈内,大家都知道是错误的。不止如此,图中加拿大以及整个北美洲大陆的地理和北极圈都是错误的,不是测绘结果。
1595年墨卡托错误的北极圈地图。
《坤舆万国全图》的北极圈图不是一张简单的地图。图中的海岸线是无数测量点组成的,每一点都是测量人员用生命换来的数据。15世纪初期,永乐的中国能够如此精确测量陆地与海洋的经纬度,把数据换算成球形投影,总体大致重合500年后的航拍或卫星遥感地图,其测量计算能力是惊人的!《坤舆万国全图》的北极圈图是正确的,不可能抄自错误的墨卡托地图(法则1,3)。事实俱在,两相比较,这种投影法的发明者毫无疑问是中国人。其实是墨卡托的信息来自中国人测绘的地理另一证据。当时能无远弗届,有空前航海能力的,唯有永乐、宣德时代的中国人。
《坤舆万国全图》正确的北极圈地图。
科学治史,有质与量之分,有了质的比较,还要有的量比较。任何人都可以在既有的地图上添加“亚墨利加”、“亚伯尔耕”的地名(质),但是不能随便添加准确的测绘数据(量),不能命名有精确经纬度又符合地理特征的地名。准确的测量数据必须来自实地勘探,测绘科学是精准的学问,抄袭的地图只能误差越来越大,不会越来越准。我在《测绘科学》上面发表的五篇论文,特别是2017年在国际地图学会发表的论文中译本,主要用量化测绘数据比较《坤舆万国全图》与其他同时代,甚至更晚的西方世界地图,揭示西方地图的误差比《坤舆万国全图》大好几倍,阿拉斯加的地理标示到亚洲堪察加半岛附近。这些地理是19世纪中叶西方才知道的,16世纪晚期的利玛窦在中国的《坤舆万国全图》原图加上西方命名的地名,引致误会,但是他无法添加欧洲人也不知道的测量结果,不能更正西方地图,这是基本逻辑(法则1,4)。
利玛窦在中国测绘《坤舆万国全图》的说法,以目前的资料,是不能用科学去解释的,是违反逻辑的。西方称《坤舆万国全图》为“不可能的黑郁金香”,因为根据欧洲人的航海史,不可能测绘《坤舆万国全图》,他们认为中国人只知道“天圆地方”,也“不可能” 绘制出欧洲人不可能的地图。然而,事实摆在眼前,地图确实存在,利玛窦,李之藻的生平年代都是可考的。欧洲人不能绘制,全部中文的《坤舆万国全图》不是翻译自西方地图,只能是中国人测绘,只是加上欧洲人一些地名,引起错觉。1433年,郑和去世,1435年,宣德也去世,大航海嘎然而止,再没有机会远航测绘,地图应该是总结前六次航行测绘经验,为1430年第七次出海准备。历史的误会源自明代官员不和,有不可告人的隐衷,明-清-民国换代文献散佚引致知识断层,也有西方文化强势推波助澜,造成过去400年来认为中国没有科技。事实上,明初中国的地图学比西方超前最少400年!
2010年,我在马六甲第一届国际郑和会议上首次提出《坤舆万国全图》证明明代中国人到达并测绘美洲大陆。2012年,《坤舆万国全图解密》由台北联经出版。两年后,设在荷兰的地图史网站宣布2015年1月无限期关闭,删掉2005年以后的帖子。荷兰是西方地图学的中心,墨卡托,奥特里乌斯,普兰修斯等人都在这里活动过,这网站是大英图书馆,美国国会图书馆等地图史专家交流的主要网站。西方地图学史上有很多难题、悬疑,西方的地图学家想尽各种解释,无法解决,因为过去一直排除中国对世界地图史的贡献,现在《坤舆万国全图》填补了这些缺失。地图史网站删掉帖子,不留存档,关掉网站,等于默认以前的错误。2017年国际地图学双年会通过我发表的论文“西元1430年前中国测绘美洲”,再次承认了这项研究成果。2018年8月10日在中国测绘科学研究院举办了整天的地图学史与坤舆万国全图的报告会,中国科学院高俊院士,国际欧亚科学院廖克院士,人民大学历史系毛佩琦教授等专家出席,对《坤舆万国全图》的创新的科学解说赞许。本博客有2018年关于中国之旅更正世界史的消息。
明代大航海到达西半球的大陆,不止有《坤舆万国全图》为证,还有几百项文物与文化现象的旁证,特别是与明代文化有关的,如切诺基人与克鲁族旗帜的北斗来自明代旗帜;南美马普齐族旗帜暗含永乐登基年份篆书“癸未”、“日月”(明)、天地人三才的图案,他们盛行宣德喜欢的“捶丸”游戏;詹姆斯顿出土永乐时代的民窑青花碗,华盛顿州与阿拉斯加的永乐通宝,华盛顿州与马里兰州的五花马;南北美原住民的二次葬、甕葬,北美不同民族婚俗的合卺杯;还有美国和加拿大以汉语命名的地名,中国出现美洲特有农作物早于欧洲人认识等等,不能用一两篇文章介绍,可以参看我的书《宣德金牌启示录》(顺便更正书中页26梓误:在美国北卡罗来纳州发现的宣德金牌,重量应为2.2安士,合62.37克)。历史证据可以是文献,文物,文化现象。文献是个人或少数人编写的,可以有错漏,改写,甚至因利益立场而杜撰。文物是一个时期的产物,比文献可靠。文化现象是一个族群长期活动,比文献和文物更可靠。《坤舆万国全图》是文献,也是文物,也包含文化现象(如二十四节气),加上在美洲的中华文物和文化现象组成严密的证据网络,推翻一两项,于整体的论说无损,必须每一项都有可信的反方证据。要推翻成千项的证据,相信没那么容易。孤证不能成立,没有测量科学数据的反证意义不大,孤立的反证不能推翻《坤舆万国全图》的主要测绘者是明代中国人。
做学问有两方面:博大与精深。“博大”是宏观整体,全息性了解宇宙万物。“精深”是微观局部,深究事物的具体机理。两者不可偏废。
学问包括学与问。不问问题,混沌不知所以;问错问题,就鑽牛角尖,见木不见林。问对了问题,离答案就不远了。被树上掉下来的果子打痛过的人以亿万计,只有问为什么,提出理论解释的,才是科学家。牛顿力学说白了是很浅显的道理。
能辨信息真伪,才能断是非对错。在信息时代,科学思维是辨真伪的基本生存技能。最近发表的统计数字,中国国民科学质素比例仅为8.5%,只是加拿大42%的1/5,比美国的28%落后30年,中国教育与文化界需要力追。
过去几百年,中国人的文化自卑感弱化了国际话语权,导致巨大的政治、经济、社会损失,不可估量。科学是客观的,无国界的,有耐性的,也是无情的。哥白尼被禁言、伽利略被软禁、布鲁诺被焚死,科学被冤枉了三百多年,最后不得不平反,天主教教宗为反科学行为道歉。成见越深,坚持错误越久,尴尬也越大。梵蒂冈有两份《坤舆万国全图》印本,中国一份也没有。最近中国与梵蒂冈讨论国际关系,科学论说不应该成为障碍,相反,应该是服膺真理,真诚协商的基础。
根据科学史观,今天我们正确的理解应该是:《坤舆万国全图》的真正作者是历二千年以上参与发展地图学、编修地方志、和明代大航海测量的千千万万无名英雄。《坤舆万国全图》是中国科技史的辉煌成就,是中国天文地理科学的总结,是中国对世界文明全球化的伟大贡献。希望世界教育界、媒体和有关方面有识人士,根据科学分析的结论,正确对待并努力更正世界史。
李兆良 戊戌中秋(2018年9月23日初稿,26日修订)
参考目录
Lee, S L. China Mapped America before 1430[OL]. In: Proceeding of International Cartographic Conference, Washington DC, July 4, 2017. http://www.eventscribe.com//2017/ICC/assets/handouts/511471.pdf.
李兆良,明代中国公元1430年前测绘美洲—《坤舆万国全图》的揭示. 见:张晓刚,陈奉林主编. 东方历史上的对外交流与互动[C]. 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 2018: 31-47. (该文为2017年国际地图学会双年会论文的中文增订版)
李兆良,坤輿万国全图解密—明代中国与世界 [M]. 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7.
李兆良,坤舆万国全图与利玛窦中国札记中外译本考疑[J]. 测绘科学, 2017,42(5):35-43.
李兆良,坤輿万国全图解密—明代测绘世界 [M]. 台北:联经出版社,2012.
李兆良,宣德金牌啟示录—明代開拓美洲 [M]. 台北:联经出版社,2013.
后记:正在写这篇文章,传来高锟教授仙逝的消息。高锟的光纤理论最初不被主流认可,被批评“痴人说梦”,他不懈的研究终成资讯的主要媒介,惠泽世人。颠覆性的研究总是遭遇主流抗拒的,阻力越大,影响也越深远。我曾随高教授在香港生物科技研究院共事四年,深受他百折不挠,剑胆琴心的作风感染,谨籍此文悼念亦师亦友的高锟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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