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女士带着她的儿子小宝来找我咨询。她诉道：“我儿子15岁了。小小的年纪，说起谎来眼睛都不眨。我跟他讲过道理，也打过骂过，各种方法都试过，对他全都无效。当面保证得不知有多好，连血书都写过，可管不了两天，他又我行我素，成天撒谎，满嘴瞎话。前两天刚写了保证书，说决不再去打游戏了，昨天又撬了我的抽屉，偷了50元钱，在游戏厅里玩了一整天。不是我去找到他，他还不会回家。王医生，对他我已经完全失望了。他爸爸得肝癌，五年前去世了。五年多来一直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孩子变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每天都像刀割一样难受。我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教育好他。听说心理医生可以教育好这样的孩子，所以我就来找你试试看，请你一定要帮帮我。”

陈女士的遭遇激起了我深深的同情。我非常希望我有能力去帮助她和她的孩子，但我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实际上超出了心理医生的职能范围。这应该是老师的职责。

我们知道孩子撒谎是种习惯性行为，一旦形成就难以克服。但是撒谎也是他们应付困难的一种方式。在每个谎言的背后，常常隐藏着他们的困境和无奈。因此，要想杜绝孩子撒谎，需先帮助他们走出困境。否则只会逼迫他们用更多的慌言来解决困难。记得小学有篇“狼来了”的课文，说有一个放羊的孩子，喜欢用喊“狼来了”的方式将大人们骗上山寻开心。故事教育我们不要撒谎，撒谎者终将自食苦果。

我给陈女士和小宝讲了这个故事，然后说道：“课文的不足之处在于没有分析孩子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撒谎。试想，放羊娃一个人在山上放羊，他孤独吗？恐惧吗？可一个小孩子能用什么方法来排解孤独和恐惧呢？偶尔喊一声‘狼来啦！’大人们都赶来了。他虽然受到大人责骂，可成功地排解了孤独和恐惧。这么好玩的游戏，为什么不多来几次呢！设想此时如果有一个人没有责骂，而是俯下身子对放羊娃说：‘不要怕，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我要给你买只牧羊狗，它既可以给你作伴，也可以帮你赶走野狼。但是要记住，决不能用谎言来应付困难，人们只愿意帮助诚实的孩子。’我相信，这个孩子再也不会随便乱喊‘狼来了’。”

我注意到，此时小宝在一旁哭了。他说如果妈妈能够多给他一点理解和信任的话，他绝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可陈女士立刻对我说：“王医生，你别信他的鬼话，哪一次我没有理解他，相信他的保证。可结果怎样？偷别人的东西、骗同学的钱、连老师的钱都敢骗。你问他，现在老师、同学、邻居，还有一个人敢相信他吗？”小宝反抗道：“你说信任我，可我做什么事你都不放心，还经常偷偷跟踪我。我刚上初中，本来打算好好表现，让老师和同学都信任我。可你却跟老师说我爱撒谎，要老师不要轻信我的话，把我看紧一点。结果搞得老师和班上同学谁也不相信我了。这就是你对我的理解和信任！”

“难道你忘了小学时欺骗老师的事了吗？”

“那是因为你们把我逼急了……”

“……”

医生不是法官，我无法判定究竟是母亲先不信任孩子，还是孩子先欺骗了母亲。有了鸡就会下蛋，有了蛋就可以孵鸡。既然已经有了鸡和蛋，何者为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阻止鸡再下蛋、蛋再孵鸡。多年的职业经验告诉我，让这位母亲学会理解和信任孩子并不比要孩子不再撒谎来得容易。

一周后陈女士和小宝如约来诊。刚一落座，陈女士就开始数落起儿子：“王医生，你要我信任他，这一个星期我可是给足了他信任。他说要在房间里做作业，我就让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可我刚走开，他就打开电视机。他以为把声音开得很小我就不知道。他这点小把戏我看得不要看了。但我还是听了你的话，没有对他发脾气，只是进去把电视机给关了。这个星期我给钱他自己出去吃早餐，可你问他，这一个星期早餐的钱他都干了什么!”

儿子这时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我没有追问他把吃早餐的钱干了什么。如果追问，他大概会把小脑袋低得更下。我在想，天下有多少父母正在以这种方式毁掉自己的孩子啊。我对陈女士说：“你成功地证明了你的观点——你儿子的确不可信。可悲的是你的证明越成功，你的儿子就越难以走出不被人信任的泥潭。”

“难道是我错了？！”陈女士瞪大了眼睛，一头雾水。

“不是你错了，是你没给孩子做对的机会。”接着我又给她讲了一个故事：“有个新上任的厂长，对厂里一个中层干部十分不满，想把他换下来，但碍于这个中层干部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换掉他怕引起群众的不满。于是厂长就对这位中层干部进行了特别‘关照’。一年下来，厂长用准确的记录让这位中层干部下了课——矿工1天，迟到7次，早退15次，上班干私活……。厂长的这种克敌制胜的秘籍可以把一个圣人变成魔鬼，也可以把一个魔鬼变成圣人。”讲到这里，我开始沉默，等待着母子俩的反应。

母亲慢慢地低下了头，小宝终于小声说话了：“其实，我很想做好，但就是管不住自己。那天我想看完球赛就做作业，只看了一会妈妈就进来了。我感觉妈妈的眼睛好像就钉在我的脑后，整天都在盯着我看，让我做什么都无法安心。每到这时候，我就想故意和她作对，她越不让做什么，我就偏要做，故意气气她，谁让她老是监视我。”

陈女士慢慢抬起头，两眼早已充满了泪水。她对儿子说：“哪个做家长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好呢！你要是能够好好做人，我巴不得省点心。你以为我愿意整天盯着你吗？每天只要你回来晚一点，我就会担心你会不会又去打游戏了，或是到什么地方闯祸了。一分钟都要到窗前看几回，直到你回家，悬着的心才能放下来。你怎么一点都体谅不到妈妈的苦心呢？以前的事暂且不说，光这学期我被老师请去了几回？你把我的脸都给丢尽了！”

小宝刚抬起的头又低下了。妈妈又用泪水和苦心又把儿子打压了下去，不知什么时候儿子会再用行为扳回败局。

我沉默不语，希望母子的对话能够继续。但大家都沉默不语了。最后他们都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似乎期待着我给他们做一个评判。我想问小宝：“如果你妈妈真的不再整天盯着你，你会怎样？你管得住自己吗？”我也想问陈女士：“如果你儿子能够管理好自己了，你真的能够把你的视线从儿子身上转移开吗？”我清楚母子俩目前都难以做到这一点。儿子需要锻练自控能力，母亲需要有自己的生活，不再仅仅充当儿子的“监视器”。然而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我看了看表，一个小时的治疗时间已到，就对他们说：“过去的一周，你们看到的是不足，可我看到的是进步：小宝说谎的次数明显减少，妈妈也没有因为小宝偷看了电视而像从前那样大发雷霆。相信只要继续努力，我们会取得更大的进步。”

这只是一宗心理治疗的开始，遗憾的是大多案例的治疗到此就结束了。我衷心地希望陈女士和小宝能坚持完成治疗。可一周、一月，一年过去了，一直没有陈女士和小宝的任何消息。正当他们在我的脑海里渐渐被淡忘的时候，一天，陈女士和小宝又突然来到我的诊室。一年过去，陈女士好像变得年轻了许多，小宝个子长高了不少，看上去也成熟了许多，俨然就是一个壮小伙子。陈女士说她这次不是来咨询，是来表示感谢的。

“人越不幸，倒霉的事越多。上次治疗回去几天后，我突然得了急性阑尾炎，一到医院就进了手术室。我想这次小宝彻底完了。但除了他，我已经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原来你要我信任儿子，虽然我嘴上答应，可心里总是放心不下，总要对他留个心眼。这次已经由不得我不信任他了。我把家里箱子钥匙交给他，也没有力气对他说什么，只是心里在暗自思量：箱子里七千元的存款，是我全部的积蓄，他如果把这些钱拿去乱花了。出院后我就买包毒药，先把他毒死，然后自己也跟他一起去。

我在医院整整住了一个星期。这个星期小宝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放了学就到医院里来，一边照顾我，一边做作业。我真的感动极了，多少年来我都没有这种感觉了。我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想，我有这么好的儿子，过去怎么没有发现呢？一想就后悔，就忍不住要哭。我问儿子：‘这些年来妈一直在责备你，不信任你，你恨妈妈吗？’他只是摇头，劝我不要胡思乱想。

说真的，王医生，要不是你要我信任儿子，我可能还会错过这次机会，我会请同事和朋友来帮忙，想都不敢想让小宝来照顾我。通过这件事情，我才算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信任。信任就是闭上眼睛让儿子牵着走，走到哪里都无怨无悔。”

我真为陈女士的变化感到高兴。她可真是因祸得福了。我转过身问小宝：“你现在情况怎样？”小宝告诉我，他现在已经初中毕业了，一来因为成绩不理想，课掉多了，很难再补起来。再者妈妈身体不好，过去太让妈妈操心，现在应该多照顾照顾她。所以不想读高中了，先找个工作，存点钱，然后再去做生意。

“妈妈同意吗？”我试探地问道。

“开始不同意。现在好像能够接受。”小宝回答。

“过去我肯定不会同意，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小宝上大学。不把儿子送上大学，总有一种对不起他爸爸的感觉。现在我也想开了，既然他不想读书，我逼他也没用。其实想开了都一样，只要他好好干，将来做点生意也没什么不好的。”妈妈解释道。

送走了陈女士母子，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小学课文里的小孩在羊被狼吃了后才明白不应该撒谎。陈女士母子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才感悟到信任和诚实的重要。也许我们真的应该好好反省一下，非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才能赶走我们心里的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