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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4日,方福康先生因病辞世,我失去了二十多年来指引我前行的智者和导师。
我第一次见到方先生是在1993年。那一年,我考入北京师范大学系统理论专业。在英东楼217房间的新生见面活动上,先生问大家是否听说过系统理论,有谁是第一志愿报考系统理论专业。我曾经在高中学校报栏的报纸上看到过一篇介绍钱学森和北师大系统理论的文章,觉得很有意思,在提前批志愿就填报了系统理论。因此,我大胆举手说自己听说过系统理论。先生听完后高兴地鼓励大家要好好学习,不要浪费北师大提供的学习环境。
系统理论本科专业的课程包括培养数理逻辑的数学物理课程、培养专业思维的专业课程、提供技术手段的方法类课程和方向类课程。在物理方面除了力、热、光、电的基础物理课程,还包括理论力学、电动力学、量子力学、热力学与统计物理等核心物理课程。数学方面除了高等数学,还有概率论、线性代数等课程。专业课程包括自组织理论、控制论、系统工程方法。方向课主要是微观和宏观经济学。我后来才知道,先生设置这些课程是为给学生提供一个宽广扎实的数学物理基础,让我们将来在不同的复杂系统开展工作打下基础。
1996年秋,我获得免试读研究生的资格。我忐忑不安地找到先生,先生告诉我读研究生是有难度的,需要下苦功夫,让我先考虑清楚。我知道先生是著名学者,希望跟着先生学习,就忙不迭地一口应承下来,很荣幸地成为了先生的学生,在先生的带领下开始探索各种复杂系统的规律。
探索复杂性吸引了来自不同背景的研究人员,大家对什么是复杂系统并没有形成共识。我很困惑,先生就引导我们,现在探索复杂性,大家并不清楚哪种定义更好,只要在各自工作的具体领域给出工作定义开展工作即可,先在不同的具体的复杂系统开展研究工作,等有了好的认识再跳出具体系统,归纳出复杂系统一般性的问题和规律。在那时,我们关心如何刻画宏观经济系统并研究经济增长问题,先生要求我们要掌握经济学研究的第一手文献和材料,基于经济系统真实运行过程来抽取关键变量来建立模型。因此,除了阅读各种经济学杂志上的文献,先生还组织我们系统学习了Debreu的《Theory of value》,David Romer的《Advanced Macroeconomics》, Joseph Stiglitz的《经济学》,Mankiw的《经济学原理》。同学们从产业结构、技术内生增长、金融风险、人力资本等不同方面讨论经济系统的动力学。我自己关注的问题是实体经济与金融部门的协同演化(coevolution)。在先生的指导和师兄们已有工作的基础上,我建立了一个包含政府、厂商和家户为行为主体,通过货币在劳动、产品和金融市场活动的模型,采用了微观多主体模拟和宏观变量动力学方程相结合的分析方法,得到了金融深化可以通过分担风险和跨时间和空间配置资源促进经济增长,在保证实体经济的流动性的条件下,股票市场等金融市场的波动并不会影响实体经济的增长等结果。先生要求博士研究生的视野要宽阔,除了在自己关注的问题上开展深入的工作,还要能够迅速进入新的领域并抓住其中的关键问题。因此,先生经常鼓励我们涉猎除了经济系统之外的问题。还记得先生曾带领我们和黄秉维、施雅风等先生交流地表生态系统与社会经济系统多尺度耦合以及其中的数学物理问题,并参与资源环境的课题研究。这些训练和见闻,对我毕业后在不同复杂系统开展研究工作打下了很好的基础。
2002年博士毕业前,先生留我在师大工作并说我们今后既是师生也是同事,不必完全按照他的思路来开展研究工作,并鼓励我独立地开展研究工作并有所突破。工作后,我先后尝试了多个研究方向,从幂律现象、自组织临界机制、交通流到姓氏分布特点,先生对我的每次尝试都给予鼓励并给出了很好建议。后来,先生思考物质、能量与信息的关系,认为神经系统可能很好地展示信息的作用机制,先生带领了后来的几个博士生开展了神经信息处理机制的研究。我自己的兴趣也转向了神经系统的计算建模工作。先生鼓励我和当初开展经济系统研究时那样,从最基础的神经科学的教材开始学习,阅读神经科学杂志上发表的研究论文,然后选择具体的研究问题。在先生的帮助下,在汪小京老师等神经科学家的帮助下,我逐渐对神经系统复杂性研究形成了一些看法,也就是神经系统的活动本质上是生化反应和带电离子的活动,这些过程都可以用微分动力系统来刻画;这个动力系统所具有的动力学行为支撑神经系统的各种认知功能;当没有外界刺激时,神经系统的活动是静息活动,对应的动力系统不显含时间,是一个自治动力系统,可以反映神经系统内禀的动力学结构和特征;当给予刺激后,神经系统的动力学结构和特征决定神经系统的响应。这些看法将指引我以后的神经系统复杂性研究。
20多年前刚跟着先生时,先生已经60余岁,除了在学术研究方面给我们指导,还以他丰富的经历为我指引人生。当时,先生让我帮他处理一些日常的书信和其他事务。先生口述整个书信的内容,我在一旁记下来再录入计算机打印出来再让先生审阅。刚开始的时候,先生口述完了,我却什么都记不下来,先生放慢口述的速度,让我能够记下来,但即使如此,我也难以应付。几次下来,我就打了退堂鼓,鼓起勇气到办公室告诉先生我无法完成这个任务。先生听后,后背往椅子上靠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看着我告诉我这个困难必须克服,现在不克服,将来还会碰到这样的难题。我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做,每次听先生口述的时候,就高度集中注意,及时在脑子里整理、回想先生口述的内容,不久也就能记下比较长的段落了。文字录入计算机后,又仔细核对词句,查看是否有错漏之处,再交先生审阅,先生还会解释遣词用句的道理。我后来常常庆幸自己能够跟随先生处理这些工作,让我理解了一代人有一代人需要完成的历史任务,很多追求都要几代人坚持不懈才能终成正果,我也从先生那里学到终身受益不尽的严谨为文、方正处事、公正为人的原则,为我指引了人生方向。
先生已故去,但先生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仿佛还在英东楼的217房间里,先生坐在沙发上,背靠着沙发听着大家的报告,等听完报告,又双手扶着膝盖,身体微微前倾,慈祥地看着学生,和大家一起讨论。当此之时,回想先生对系统科学的发展作出的贡献、对学生的教导和爱护,无以形容,想起那首《好大一棵树》,全文抄录如下,以告慰先生。
头顶一个天
脚踏一方土
风雨中你昂起头
冰雪压不服
好大一棵树
任你狂风呼
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
有乐也有苦
欢乐你不笑
痛苦你不哭
撒给大地多少绿荫
那是爱的音符
风是你的歌
云是你脚步
无论白天和黑夜
都为人类造福
好大一棵树
绿色的祝福
你的胸怀在蓝天
深情藏沃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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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17 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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