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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长歌》
——追忆父亲在大兴安岭的青春岁月
2013年初夏时节,窗外的柳絮混着细雨飘进病房。病榻上的父亲忽然攥紧我的手,喉头滚动着吐出几个含混的字:"加格达奇的雪......别忘告诉他们......"这是他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话。十五天后,这位曾在大兴安岭冰天雪地里挥洒热血的汉子,永远闭上了双眼。如今站在清明时节的墓园里,抚摸着冰凉的墓碑,那些被岁月尘封的故事忽然鲜活起来,化作漫天飞舞的白桦花瓣,诉说着六十多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岁月。
1958年的鲁西南平原,麦浪翻滚的六月天里,23岁的父亲站在村口的槐树下,怀里揣着那张泛黄的招工启事。我父亲作为家中独子,他本该接过爷爷手中的锄头,但在"支援边疆建设"的嘹亮口号声中,年轻的心早已按捺不住。"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穿透纸页,让他看见更广阔的天地。
在济宁火车站,送行的乡亲们挥舞着红绸带,锣鼓声震落了树梢的喜鹊。绿皮火车载着三千山东汉子穿越华北平原时,有人教唱起新学的苏联歌曲,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伴着歌声,竟有了几分悲壮的韵律。经过七天七夜颠簸,当齐齐哈尔站台上"热烈欢迎新战友"的标语刺破晨雾时,这群山东汉子才发现等待他们的不是想象中的机械化工地,而是嘎斯卡车和原始的森林小径。父亲至今记得,分到羊皮袄那天,老班长拍着他肩膀说:"穿上这身皮,可就得把命交给大兴安岭咯。"
加格达奇的初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父亲所在的隧道工程队驻扎在落叶松林深处,帐篷顶上的积雪常在深夜里悄悄融化,又在黎明前重新冻结。清晨五点的起床号划破寂静,工人们呵着手跺脚,看着呼出的白雾在睫毛上结霜,依然扯开嗓子唱起《勘探队员之歌》。
开凿花岗岩的场面蔚为壮观:百十号人排成雁阵抡圆了八磅大锤,钢钎撞击岩石迸溅的火星照亮半边天空。父亲总说最怕"卡钎",每当钢钎被岩石咬住纹丝不动时,汗珠就会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最惊险的要数处理哑炮,三次深呼吸后猫腰接近,用木棍小心翼翼地掏出引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冬季施工更是炼狱考验。零下五十度的严寒里,压风机的钢铁管道冻得梆硬,胶皮水管裂成蛛网状。父亲和工友们发明了"土暖气":用汽油桶改造成火炉,接上铁皮烟囱蜿蜒至掌子面。热浪裹挟着煤烟在狭窄的坑道里翻腾,熏得人睁不开眼,却也让冻僵的手脚恢复了知觉。
1963年初春的那个黎明格外阴冷。父亲作为值班班长,带着四名工友乘坐轨道车前往三号竖井。晨雾中隐约可见铁轨旁的白桦树影,车厢底板结着薄冰,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上。当轨道车驶入那个著名的"S型弯道"时,意外猝不及防地降临。腐朽的木质刹车杆在巨大惯性下断裂,整列车厢像脱缰野马般向下冲去。父亲眼睁睁看着站台上的信号灯变成模糊的红点,耳边是同伴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千钧一发之际,父亲做出了令所有人震惊的举动。他解下笨重的羊皮袄揉成一团,趁轨道车经过岔道瞬间塞住车轮。剧烈的撞击让他腾空而起,重重摔在覆盖着积雪的碎石堆上。待尘烟散尽,扭曲的轨道车静静躺在三十米外的雪地里,而他却奇迹般站起身来,拍打着沾满冰碴的工装。
父亲终究没能成为城里人。1963年冬天,他揣着满身伤痕回到鲁西南的故乡老屋。返乡后的父亲始终保持着早起的习惯,他说那是当年赶工期养成的生物钟。父亲晚年总爱给孙辈们讲"大兴安岭的狼",说到兴起时会突然停住,望着窗外飘过的白云陷入沉思。我们后来才知道,那些关于狼群的传说背后,藏着多少个在帐篷外守候的漫长寒夜。
前几年,我有次去内蒙古出差开会,曾专门绕道加格达奇市,去寻找父亲当年的足迹。我站在加格达奇新建的高铁站台上,看着呼啸而过的动车组,恍若隔世。这座父亲参与建设的边陲小镇,如今已是高楼林立的现代化都市。站在呼玛河畔眺望对岸连绵的山脉,耳畔仿佛响起当年夯歌的旋律。那些被严寒凝固的青春,那些被风雪掩埋的热血,都在历史的褶皱里绽放出独特的光芒。父亲用生命丈量过的土地,如今正讲述着新的传奇,而属于他的那一页,已被春风翻动成永恒的记忆。
——写于2025年4月4日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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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4-14 0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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