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点解决短期治疗（SFBT）中的“建议”：一种谨慎的、以赋权为目标的例外

高德明  2025

在心理咨询的后现代思潮中，焦点解决短期治疗（SFBT）以其独特的哲学根基和实践技术独树一帜。它彻底颠覆了传统“专家模式”的咨询关系，坚信来访者才是自身生命和问题的专家。一个常常引发的深刻讨论是：在一个如此强调来访者自主性、资源与建构性的学派中，咨询师是否应该、以及何时可以“给出建议”？

从SFBT的后现代语言学基础来看，答案似乎是否定的。正如你所指出的，语言并非透明的媒介，它承载着个人的经验、偏见和局限。来访者的叙述必然是不完整的，咨询师的倾听也必然带有主观的“过滤器”。在这种认知下，任何来自咨询师的“建议”都可能是一种基于不完整信息和自身世界观的外部强加，这与SFBT“未知”和“好奇”的立场相悖。

然而，实践是复杂而灵活的。纯粹的“不建议”主义有时会显得僵化，甚至可能在某些关键时刻错失推动改变的机会。因此，在SFBT的框架内，“给出建议”并非绝对禁忌，而是一种需要极高觉察和技巧的策略性例外。它不是回归到咨询师作为指挥者的传统角色，而是将其转化为一种精心设计的、旨在激活来访者自身资源的介入技术。本文将探讨，在何种特殊情况下，这种“例外”得以成立，以及它必须遵循的形式与核心注意事项。

一、 何时可以成为“例外”：建议的适当时机

SFBT咨询师考虑给出建议，绝非因为认为自己比来访者更懂他的生活，而是基于对会谈进程和来访者状态的精准评估。以下情况可能构成“例外”的时机：

• 当“建构性对话”已充分进行，来访者渴望“行动阶梯”时

SFBT的核心是协同建构解决方案，而非直接解决问题。当咨询师通过一系列焦点解决问句（如奇迹问句、刻度尺问句、例外问句）与来访者共同描绘出清晰的、具体的、可实现的未来图景后，来访者可能会表现出一种“我知道要去哪里，但不知道第一步该怎么走”的困惑。此时，来访者主动寻求的，不是一个方向，而是一个“如何开始”的切入点。

• 案例：一位母亲希望改善与青春期儿子的争吵关系。通过奇迹问句，她清晰地描述出“能心平气和地一起吃饭聊天”的景象。但当被问及“这一小步可以是什么”时，她感到茫然：“我就是忍不住会说他。” 此时，咨询师可以基于她提到的“例外”（有一次儿子主动洗碗，她没说话，但感觉很好）给出一个建议：“既然那次沉默带来了好的感受，是否可以考虑，下次想指责时，先暂停5秒，只观察他做了什么，而不是立即开口？看看这5秒会带来什么不同？” 这个建议并非指令，而是将“例外”经验转化为一个可操作的动作，邀请她进行实验。

• 当来访者的思维陷入“问题饱和”的循环，需要外部视角打破僵局时

有些来访者深陷于对问题的反复描述中，思维模式固化，难以自发地发现“例外”或构建未来。此时，一个温和的、基于其已有资源的建议，可以像一个“认知撬棍”，轻轻撬开一条缝隙，让新的可能性照进来。

• 案例：一位员工因项目失败而全盘否定自己，不断重复“我什么都做不好”。咨询师尝试寻找例外未果。此时，咨询师可以建议：“我注意到你把这次失败看得很重，这说明了你的责任心。我们能否做一个实验？在今天下班前，请你刻意去寻找一件你‘确实做好了’的小事，哪怕是准时回复了一封邮件，并记录下来。明天我们再来讨论这个记录。” 这个建议的核心是引导其注意力转向，但其形式是一个具体的、由咨询师提出的“任务”。

• 当建议的本质是“提供信息”或“布置实验性任务”而非“下达指令”时

这是SFBT建议与传统建议最根本的区别。SFBT的建议通常是：

• 邀请性的：“你是否愿意尝试一下……”

• 实验性的：“这只是一个想法，你可以试试看，下次告诉我们效果如何。”

• 基于来访者资源的：“你刚才提到你很喜欢散步，那‘每天散步15分钟’这个现成的资源，能不能成为你缓解焦虑的第一步？”这种建议不是“你应该怎么做”的真理，而是“这里有一个可能性，要不要看看它是否适合你”的邀请。它把评估权和决定权完全交还给来访者。

二、 “例外”建议的形式：如何说才是SFBT的风格

SFBT的建议在形式上必须与其哲学观保持一致，避免任何形式的专家姿态。

• 镶嵌于问句之中：最SFBT式的“建议”往往以问句结尾，将建议转化为一个需要来访者思考和实践的命题。

• 例如，不说：“你应该每天表扬一次孩子。”（指令）

• 而是说：“你提到希望孩子更自信。如果从今天开始，你尝试每天发现并真诚地告诉孩子他的一个优点，你觉得他会有什么反应？你又会觉得怎么样？”（建议+邀请探索后果）

• 源自来访者的语言和世界：建议必须使用来访者自己的词汇和提到的生活细节。这表明建议是从他的世界中“长”出来的，而不是从咨询师的理论中“借”来的。

• 例如：来访者说和伴侣最好的时光是“一起在厨房瞎折腾做饭”。建议可以是：“那么，‘每周一起‘瞎折腾’一次晚餐’，会不会是重新连接的一个好方法？”

• 微小、具体、可观察：SFBT青睐“一小步”。建议必须是来访者在下一周内容易执行和观察的。巨大的、模糊的建议（如“改善沟通”）违背SFBT精神。

三、 核心注意事项：坚守后现代立场

即便在上述“例外”情况下，咨询师也需时刻保持警觉，牢记以下几点：

• 警惕知识的傲慢：始终承认，你的建议只是基于会谈中呈现的“局部真实”，绝非唯一或最佳方案。保持谦卑和开放的心态，如果来访者拒绝或尝试失败，这本身就是有价值的反馈，应好奇地探讨“为什么这个建议行不通”，这往往能揭示更深层的信息。

• 建议的最终目的是“赋权”而非“依赖”：给出建议的终极目标，是帮助来访者体验到“小的改变可以带来大的不同”，从而增强其自我效能感。最终，是希望来访者内化这种解决问题的方法，学会自己为自己“设计”小步行动，不再需要咨询师的建议。

• 优先使用焦点解决问句：在任何时候，都应优先考虑使用问句来引导来访者自己生成解决方案。例如，在考虑给出建议前，先问：

“在过去的经验里，有没有一次你成功地处理过类似的情况？当时你做了什么？”

“如果你的好朋友处在你的位置，他会建议你迈出的第一小步是什么？”

只有当来访者的资源确实难以通过问句引发时，才谨慎考虑“建议”这一工具。

结论

在焦点解决短期治疗中，“给出建议”是一个充满张力的议题。从后现代哲学观看，它确实是一种需要极力避免的“干扰”。但从务实的治疗角度看，它又可以成为一种精心设计的、以赋权为终极目标的策略性例外。这个“例外”成立的关键，不在于咨询师认为自己有多正确，而在于它是否严格服务于会谈的共同目标，是否以尊重来访者专家身份的方式进行，以及是否能够最终将改变的主导权交还给来访者本人。

因此，SFBT咨询师手中的“建议”，不应是一把用来修剪生命的剪刀，而应是一面特殊的镜子——它映照出来访者自己已然拥有但尚未察觉的资源与可能性，邀请他拿起这些工具，亲手塑造自己想要的未来。这正体现了SFBT的精髓：在绝对尊重个体自主性的前提下，以最灵活、最务实的方式，促进改变的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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