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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笔法非孔子笔法
“春秋笔法”是中国古代史学中一种独特的叙事手法,它通过精炼的用词、隐晦的褒贬和对历史事件的取舍,来表达作者的道德评价和政治立场。这种手法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用字、用词的精妙选择,句子组织所呈现的“微言大义”,以及“笔则笔,削则削”所代表的材料取舍。
“春秋笔法”是孔子的独创吗?
首先,我们必须承认,“笔则笔,削则削”的确是孔子的独创。
《春秋》的原型是鲁国的史书,其中的内容一定远远多于现在《春秋》的版本,否则《左传》不可能列举出大量《春秋》中未曾记载的事情(我上篇博文有描述,链接:https://blog.sciencenet.cn/blog-3303836-1479455.html)。《左传》的作者无论是谁,其真实性无论怎样,仅仅是用大量《春秋》中未有的信息来解释《春秋》这一事实,就证明孔子曾经删除了鲁国史书中的很多记录。司马迁所说的“笔则笔,削则削”是非常可信的。
《孟子》中引用孔子的话“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或许也反映了孔子对此的复杂心境。孔子通过删改史书,希望“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1],但这种做法本身就存在问题。现代政治思想强调事实的客观性,而非动机的善恶。孔子的动机虽好,却不能掩盖他删改史书的事实。从这个角度看,孔子的“知我”、“罪我”之说,既是对自己动机的辩解,也是对删改行为的愧疚,这非常符合我们的生活经验和逻辑,是侧面支持孔子“笔则笔,削则削”的证据。
其次,“微言大义”很可能不是孔子的独创。
《春秋》记录了从鲁隐公元年(公元前722年)到鲁哀公十四年(公元前481年)共242年的历史。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551年),距离鲁隐公时代已相当久远。因此,《春秋》的成书必然依托于早期的历史记录,这些记录极有可能源自鲁国的史官。
有一条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史记·晋世家》说:
“孔子读史记至文公,曰: “诸侯无召王。王狩河阳者, 《春秋》讳之也”。
意思是:孔子读历史记录,读到晋文公这里时,说:诸侯不能够(像召唤臣子那样去)召唤周王,所以(史书上)“王狩河阳”这句话,《春秋》将其隐讳掉了。《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也证实了这一点,
“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 ‘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 天王狩于河阳”。
也就是说:《春秋》将历史材料中(可能是晋史)中的“王狩河阳”修改成“天王狩于河阳”。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是:上天让周王在河阳狩猎。
这段话或许表明,孔子在编纂《春秋》时,更多的是遵循和沿用历史材料,而非进行大量的个人创作。
由此引发的问题是,后世儒家所推崇的“微言大义”,究竟是古代原有历史记录的固有特点,还是孔子修改的结果呢?
有证据表明,孔子很可能只是对原有记录进行了删改,而非完全原创。
《论语·述而》中说了这样一句话:“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这句话表明,孔子认为自己只是沿用历史材料(如《书》、《诗》、《春秋》等),而非进行个人创作,他力求忠实地还原古代文献,并以古代贤者“彭”自比。
为了更准确地理解这句话,我们需要对其中的关键概念进行辨析。“述”指遵循、沿袭,《说文解字》释“述”为“循也”,即继续前人的事业或阐述前人的学说。“作”则较为复杂,其甲骨文字形显示,左侧为“人”,表示人的行为,右侧上方为“乍”,表示声音,右侧下方为“手”,表示与操作相关。因此,“作”的本义应与手工制作有关,后引申为脑力或体力的付出,具有创作之意。至于“老彭”,其中“老”为尊称,用于称呼前辈,如老聃、老圃、老农;“彭”则可能是商周时期负责教授贵族子弟的贤者,或是官职名称。
殷墟考古资料证实,商代已存在专门教育贵族子弟的学校,周代亦可能沿袭此制。因此,“彭”很可能是负责此类教育的官职或贤者之名。甲骨文“彭”字形与鼓有关,或有宣扬、示众之意。在春秋时期,虽无确切证据表明存在私立学堂,但孔子开办私学,无疑是首创之举。因此,孔子将自己与官办贵族学校的教师相比,或有抬高自身地位之意。
孔子自述“述而不作”,表明他认为自己忠实地遵循了古代文献,并未进行过多的个人创作或曲解。回顾前文,我们虽确认孔子对《春秋》有所删改,但其改动幅度应不大,以至孔子认为自己并未偏离“述”的原则。例如,将“王狩河阳”改为“天王狩于河阳”,仅增加一字,主体内容并无实质性变动。
基于前文的分析,我们推测孔子在编纂《春秋》时,主要采用了引述前人文献的方式。出于其道德诉求,孔子对原始材料进行了删改,且“删”的比例远高于“改”。而“改”的部分,也多出于“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的考虑,仅限于增删个别字句,对原文的主体内容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尊重。
孔子很可能并非“微言大义”的唯一创作者。“微言大义”并非“孔子笔法”,孔子只是这一叙事传统的继承者和发扬者。
换言之,在《春秋》所依据的鲁国史官记录中,可能早已存在用字严谨、句式考究的特点。孔子的删改,不仅保留了这些特点,还使其得到了进一步的彰显。后世的《左传》、《谷梁传》、《公羊传》在解读《春秋》时,便将这些特点归功于孔子,从而形成了“春秋笔法”的概念。
由此引发的问题是,若《春秋》之前的历史文献已具备“微言大义”的特点,那么这些特点又源自何处? 我认为,“春秋笔法”中的“微言大义”很可能可以追溯到《周易》,其开创者是周文王。这一叙事传统,不仅影响了《春秋》,也深刻地塑造了后世的中华文化。 我们将在下一篇博文中对此进行深入探讨。
注释:
[1].《史记·太史公自序》:“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2].《左传·成公十四年》:“故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
[3].《春秋谷梁传·成公九年》:“秋,七月丙子,齐侯无野卒。晋人执郑伯。晋栾书帅师伐郑。不言战,以郑伯也。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
[4].《孟子》·滕文公下》:“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5].《孟子·滕文公下》:“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6].《离娄下》亦云:“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 其义则丘窃取之矣”。
[7].《史记·儒林列传》:“故因史记作春秋,以当王法,其辞微而指博,后世学者多录焉”。 [8].《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在位听讼,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弟子受春秋,孔子曰: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
[9].《十二诸侯年表序》:“是以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馀君,莫能用,故西观周室,论史记旧闻,兴於鲁而次春秋,上记隐,下至哀之获麟,约其辞文,去其烦重,以制义法,王道备,人事浃。七十子之徒口受其传指,为有所刺讥襃讳挹损之文辞不可以书见也。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
[10].《孔子世家》:“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上至隐公,下讫哀公十四年,十二公。据鲁,亲周,故殷,运之三代。约其文辞而指博。故吴楚之君自称王,而春秋贬之曰“子”;践土之会实召周天子,而春秋讳之曰“天王狩于河阳”:推此类以绳当世。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
[11].《论语·述而》:“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
[12].《汉书·司马迁传》:“赞曰:自古书契之作而有史官,其载籍博矣。至孔氏篹之,上继唐尧,下讫秦缪。唐虞以前虽有遗文,其语不经,故言黄帝、颛顼之事未可明也。及孔子因鲁史记而作春秋,而左丘明论辑其本事以为之传,又篹异同为国语。又有世本,录黄帝以来至春秋时帝王公侯卿大夫祖世所出。春秋之后,七国并争,秦兼诸侯,有战国策。汉兴伐秦定天下,有楚汉春秋。故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讫于大汉。其言秦汉,详矣。至于采经摭传,分散数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猎者广博,贯穿经传,驰骋古今,上下数千载间,斯以勤矣。
[13].《大戴礼记•虞戴德篇》:“公曰:教他人则如何?子曰:否,丘则不能。昔商老彭及仲傀,政之教大夫,官之教士,技之教庶人。扬则抑,抑则扬,缀以德行,不任以言,庶人以言,犹以夏后氏之祔怀袍褐也,行不越境”。
[14].朱熹《论语集注》曰:“老彭,商贤大夫,见大戴礼,盖信古而传述者也。”
[15].王弼《论语释疑》曰:“老是老聃,彭是彭祖”,我认为非常意会,不足为信。在《论语》中,“老”只是对前辈的尊称,如老聃、老圃、老农。老聃何尝姓老,怎么能以老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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