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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年,这个老人守着没人记得的承诺写了250万字,拯救了一门语言 精选

已有 12517 次阅读 2016-11-11 23:06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奋少壮之勇力,攫智库之珍奇

建丰伟之功,立不灭之绩

完终身之夙愿,尽人世之大义

……

2012年4月的一个上午,一位76岁的老人独身一人乘坐公交车,从中国传媒大学的家中来到了位于北京王府井大街的商务印书馆

他拿着一袋写满了阿富汗官方语言的资料,来到了阔别30多年的商务印书馆门口

  

时隔多年,当他推开商务印书馆的大门,却不知道要找谁

好不容易找到了外文的编辑室,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坐着一个小女孩

老人站在小女孩面前,说,“我要出本词典,普什图语汉语词典”

一开始,小女孩还没在意,可当老人开口说出词典有200多万字的时候,小女孩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找来了她的主任,张文英

40多分钟的交谈,老人带来的资料让张主任深深折服

主任对老人说,“您这本书我个人意见是接了,但是我说了不算,要开广务会议,决定之后我再通知您”

老人留下了资料,便离开了商务印书馆

那一天,一份静静躺在商务印书馆里37年的红头文件重见天日

  

1975年的《中外语文词典编写出版规划》文件

商务印书馆的工作人员这才确定,原来这本词典的出版早已备案

这位老人在做的,是一项国家交给他的任务

1975年,为了增加中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影响力

国务院召开了全国辞书工作会议,准备花10年的时间出版160种中外语文词典

普什图语作为阿富汗的官方语言,也被列入其中

  

1978年的一纸调令,这个任务交给了当时42岁的他

34年的时间,没有一分钱的经费,几乎没有任何人的关注与跟进

似乎除了他,已经没有人再记得这本《普什图语汉语词典》的事情了

  

直到4年前的那一天,他带着他毕生的心血,带着他34年的工作成果敲开了商务印书馆的大门

人们才知道,原来在中国传媒大学的那间不起眼的屋子里,有一个人,坚守着一项搁浅了几十年的国家任务

一本词典,让我们知道了他,知道了这个“完终身之夙愿,尽人世之大义”的老人——车洪才

  

1955年4月,万隆会议召开,这是有史以来亚非国家第一次在没有殖民国家参加的情况下讨论亚非事务的大型国际会议

  

万隆会议

为了加强与亚、非、拉各国的联系,全国各大院校为了培养非通用语人才,开始陆陆续续抽调外语系的学生出国学习小语种

当时的车洪才,还是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的大三学生

成绩向来优异的他成为了被抽调的学生之一

当得知自己要被派去阿富汗学习,车洪才十分兴奋

“因为派去苏联和社会主义国家比较多,而当时阿富汗还被划为资本主义国家,机会很少”

  

被抽调的几十个学生,分别被派往了11个国家

车洪才和另外4个学生一起,去到了阿富汗

23岁的他,不知道阿富汗在哪,更是听都没听过普什图语是什么

他糊里糊涂的被送到了阿富汗喀布尔大学,学习普什图语

  

普什图语是巴基斯坦的4种主要语言之一,约有1000万人口在使用

作为阿富汗的国语,更是阿富汗的官方语言之一

若是想要了解印度、伊朗等国家各种语种的语变的典型,就需要学习普什图语

  阿富汗境内语言分布图(浅绿色为使用普什图语的使用人口分布)

虽然被外派学习普什图语,可国家对车洪才等人的管理十分的严格

在学校读书的他们,不能随意外出,不能住在学生宿舍,不能随意与当地人交流

一来是国家担心他们会受到资本主义国家思想的影响,二来阿富汗也担心他们会赤化当地的学生

在阿富汗的3年,车洪才只能在大使馆的管理之下学习普什图语

实在想与当地人交流,练习练习口语,回到大使馆以后也要进行汇报交谈内容

没有寒暑假,没有周末,当地的学生们放假的时候,他们就在大使馆学习

3年时间过去,充实的学习生活结束了,车洪才他们终于学有所成

  

带着他的“毕业证书”——一个封面用普什图语和英语写着“毕业证书”的16开的本子

车洪才满心欢喜的等待着外交部的调令,期待能实现自己成为外交官的梦想

然而,当身边的同学一个个去到了大使馆,成绩最好的他却等到了北京广播学院发来的一纸调令

学校新开设的普什图语专业需要一名讲师,便将他这个精通普什图语的外派留学生调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去到北京广播学院的第二年,一场席卷全国的政治风暴爆发了

这场政治风暴几乎阻断了车洪才与普什图语的全部联系

他先后被下放到农场和五七干校,那是个不允许学习外语的地方

  

为了不荒废自己辛苦学习了多年的普什图语

车洪才拿着一本外文出版社出版的普什图语版的《毛主席语录》,对照着英文版和中文版的《毛主席语录》继续学习

“我学毛主席语录没人敢管了吧,就这样的,没有完全忘掉”

  

十年的政治风暴终于落幕,停滞不前的中国也渐渐有了温度,各方面的事业也逐渐开始了新的发展

1975年,为了增加中国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影响力,国务院召开了全国辞书工作会议,决定花10年的时间出版160种中外语文词典

辞书工作会议,在该会议上确定了要编写160种中外语文词典,其中包括《普什图语汉语词典》

那些热门的词典一下子就被地方出版社瓜分一空

而普什图语这种冷门语言(全国懂普什图语的不超过100人,经常使用的不超过30人)的词典的编纂任务,就被派发给了商务印书馆

商务印书馆拿着这份“普汉”词典编纂任务找到了当时中国外语人才最为集中的中国国际广播电台

在电台工作的车洪才,顺理成章成为了词典编纂任务的最佳人选

  

“这是国家交给我的任务,我出国所学的就是为了这一天”

接受任务后的车洪才,为了能潜心编纂词典,申请调回了曾经工作过的北京广播学院

回到了学校的他带着任务找到了学校领导,希望能得到一些支持

当时的学校领导欣然同意了车洪才的要求,专门给他安排了办公室,还将他以前的学生——宋强民调到了学校,帮助他一起编写词典,他的同学——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普什图语组工作的张敏,也时不时的帮他们一起编纂词典

几个人乐观的估计,“两三年内应该就可以完成词典的编纂”

  

当时的学校里,政治学习的余温还未消退,每天都有大大小小内容空洞乏味的政治学习

可这些,反而为车洪才的词典编纂工作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他们可以安安静静的在那间小办公室里工作

对于编纂词典,两个人都信心满满,车洪才希望打造出中国第一本优质的普汉词典,“可以流传后世的那种”

  

他从国际广播电台借了一台普什图语的打字机,先在纸上打印出普什图语,再用英文打字机打上英语

上世纪70年代,电脑尚未普及,编纂词典不像现在那么方便,错漏之处改起来十分麻烦

“怎么办呢?只能做卡片”

  

车洪才的助手宋强民找到了当时西单二龙路街道办事处的一家印刷厂,厂里有一些不用的下脚料,他拜托他们帮忙把这些下脚料切成大小相同的卡片

于是,他们编纂的词条有了统一的格式:15×10cm的卡片上,先是普什图语,再是注音,然后是词性,最后是释义

  

车洪才甚至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印刷

外文出版社曾经印刷过普什图语版的《毛主席语录》,那些铅字可以直接拿来使用

编纂词典的工作是枯燥而单调的,为了弄清楚一个词的释义,他们需要翻看无数本词典

国际广播电台给了他们一本《普什图语俄语词典》,可俄语常常一词多义,他们搞不清楚俄语具体是什么意思

于是,只能再查《普什图语波斯语词典》,波斯语看不懂,就继续查《波斯语英语词典》《英汉词典》

他自己做了一个阅读架,上面摆了5本词典,自己手里还拿着好几本词典,像《现代汉语词典》这些常用的词典,都没地方摆放

有时候为了查清楚一个词条,他们要花上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最慢的时候,一个上午过去了,才查清楚5、6个词条

3年的时间过去了,车洪才翻译单词,宋强民抄写卡片,两个人整理出了10万张卡片,满屋子的纸堆得快把人埋起来了

两人把卡片放在木质的卡片箱里面,塞进文件柜,足足装了30多箱

“那时的工作已经完成了70%,就快做完了”

  

可突然有一天,院里的领导把车洪才叫去谈话,让他为新开设的专业做全国调研,“总该为院里做点事了吧”

这一去就是3年,调研结束后,已经是1984年的春节

春节后,院里又要求他开设广播电视的函授班,5年间,他在全国各地设立了40多个函授站,奠定了广电系统远程教育的基础

因为《动物世界》而为人所熟知的赵忠祥,也曾是这个班的一员

  

随后,外交部向广播学院请求借调懂普什图语的车洪才去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

“被强行调动”,车洪才的词典编纂工作只好搁浅

在巴基斯坦的3年时间里,晚上他经常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他拿着巴基斯坦当地的普什图语报纸,在上面圈新的词汇,“想想就心痛,那么多人的努力就摆在那里了”

  

1992年4月,阿富汗纳吉布拉政权垮台,中阿关系实现了正常化

正在巴基斯坦的车洪才被调往多年没去的阿富汗

这次的调任让车洪才重新燃起了希望,“终于可以为词典搜集资料了”

  

可没过几个月,阿富汗内战愈演愈烈

无奈之下,中国大使馆人员只能全部撤离阿富汗

精通普什图语的车洪才被要求留馆观察,独自一人守在大使馆里

直到第二年的7月,最后一个撤离

  

回国以后,已经几乎没有人还记得有一部《普什图语汉语词典》要编纂了

学校里的领导都换了一批,没有人听他的汇报,没有人给他安排新的工作

商务印书馆也不再有人过问普汉词典的事情

在一般人看来,那些写满了奇怪字符的卡片,和废纸也没什么区别

  

有一次,外语系的办公室装修,他看到自己曾经用过的办公室在进行粉刷,便走了过去,想看看自己心心念念的卡片

这一看,差点没让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跳起来

自己装满了卡片的柜子出现在了水房,白色的卡片铺得满地都是

装修的工人竟然用这些灌注了心血的卡片垫着睡觉,甚至还有些卡片被从窗户扔了出去,落在泥地上,任由风吹雨打

  

车洪才一下子急得红了眼,他大声冲工人们说,“你们怎么能这样?!这是我的辛勤劳动,好几年才搞这点东西。”

他质问工人们,“你们为什么这么毁东西?你刷墙我给你毁了、改了,你干吗?你们这是犯罪知道吗?毁坏别人的劳动这是犯罪!”

  

可这又能怎么办呢,车洪才只能一张一张往回捡,再全部拿回家里,让女儿帮忙排序查漏

卡片少了一百来张,车洪才只好每个周末的下午在家里重新编排这些卡片,一个星期两个半天,翻查原稿,一个个词条去校对,才终于补齐了卡片

  

那时候,学校的普什图语专业停止招生,车洪才寂寞的退休,回到了家里

2001年9月11日,一场骇人听闻的恐怖袭击事件让人们对“911”这个词充满了恐惧

世界进入了一个“全球反恐战争”的时代,懂普什图语的人才变得炙手可热

北京广播学院也恢复了对非通用语专业的招生,在家待了很久的车洪才被请过去教授普什图语

课堂上,他偶尔会提到那本未完成的词典,提到那10万张卡片

  

中阿两国交往愈发密切,普什图语的需求越来越急迫

在甘肃,一个阿富汗人贩卖鹰隼,审判的时候没人懂普什图语,还专门从北京调了一个车洪才的学生过去翻译。

而一位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普什图语组工作多年的领导,刚下飞机到了乌鲁木齐机场就被一群阿富汗人围住请他帮忙,因为他们不会填写出入境表格。

这些事情,让车洪才觉得,需要尽快完成词典的编纂

2008年,车洪才终于彻底从教学第一线退了下来,他终于能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只有他自己还记得的那个“国家任务”上

此时,与他当年一起编纂词典的宋强民已经离开了人世

他找到了原来的同学张敏,作为共同的主编来完成这部词典

  

车洪才与张敏

然而,现在的出版业,与十几年前相比,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为了能让出版社出版,他们必须要把卡片上的词条输入电脑

张敏不太会用电脑,这件事就落在了车洪才的身上

  

车洪才从一个阿富汗人创建的网站中找到了一个能打出普什图语的软件

可一开始,不怎么熟悉电脑的他要么忘了保存文件,要么由于软件与电脑不兼容而无法使用,各种问题层出不穷

那段时间,在美国工作的儿子常常半夜接到父亲的求助电话

  

由于用眼过度,他两次视网膜脱落,幸好救治及时才得以恢复

早上一起床,他发现平时各自高挑的孙女怎么成了一条缝,结果第二天就看不见了

他的耳朵也不怎么听得清了,左耳比右耳好一些,所以家人都习惯站在左边和他说话

4年的时间过去了,经过漫长的摸索,用坏了3台电脑,车洪才终于将卡片上的词条都录入了电脑

到了2012年初,词典的初稿终于全部完成,车洪才悬了30多年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2014年,这本历经36年风雨的《普什图语汉语词典》正式出版

2015年1月14日,北京迎来了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

这一天的下午,商务印书馆的4个责任编辑带着鲜花来到了车洪才的家里

  

车洪才从工作人员的手中接过一个沉甸甸的包装盒,小心翼翼的放在了客厅中间的桌子上

他戴上了白色的手套,小心地打开词典,黑色的外壳庄重沉稳,金色的封皮绚丽大气

车洪才抚摸着这本编纂了36年的词典,高兴地合不拢嘴

  

面对蜂拥而至的关注、荣誉与赞美

车洪才说,“包括这个词典出来,我就跟记者说,我不是暴发户,我是36年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一个词一个词抠出来的。所以现在它出来是一个很自然的结果,我感到很平静,真的。而且我认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就做了些应该做的事情。

  

编纂词典,从来就不是人做的事情,但是,这是圣人做的事情

当人们翻阅着词典,用着前人心血编纂出来的工具书,是否会想到,手上这本沉甸甸的词典,饱含了多少年华与心血

黄建华,16年完成约600万字的《汉法大词典》

刘炳善,20年编纂《英汉双解莎士比亚大词典》

丁声树、吕叔湘,历经20年编纂《现代汉语词典》

舒新城、陈道旺,于1915年编纂《辞海》,修订至今

  

车洪才说,他接受的是上世纪50年代的教育,他始终记得,奥斯特洛夫斯基说过的那一句话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国家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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