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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类想象力的出现,启动了认知革命
大约7万年前,人类逐渐发生了一场决定“人有别于动物”的认知革命。这场的核心,正是想象力的诞生(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称之为“虚构故事”的能力)。它不仅仅是一种艺术创作能力,而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思考、协作和塑造世界的方式。我们可以从以下几个关键要素来理解想象力为何是这场革命的核心:
1. 认知能力的飞跃:从“是什么”到“可能是什么”
在想象力出现之前,早期人类和其他动物的认知主要基于直接经验和环境刺激。它们能谈论眼前的事物,“看,那里有头狮子!”(基于现实的通信)想象力的诞生,使人类大脑能够处理不存在于眼前的事物。这包括:
(1)模拟未来场景:“如果我们明天去河边,可能会找到更多水果。”
(2)构建虚构概念:“我们的部落是由一头神鹰守护的。”
(3)进行因果关系推理:“如果用尖锐的石块打磨木棍,可能会做出更厉害的长矛。”
这种从应对现实到主动创造心理模型的转变,是认知上的一次量子跃迁。
2. 语言的革命性变化:从信号到符号
想象力需要一种载体,这个载体就是复杂的、符号化的语言。
(1)信号语言:大部分动物的通信是信号,如蜜蜂的舞蹈、猴子的警告叫声。它们直接、即时地与特定刺激挂钩。
(2)符号语言:人类的语言是符号性的。一个词(如“神”“河流”“未来”)可以代表一个抽象概念,而无需指代眼前的具体事物。
这种语言使得人类能够编码和传递想象出来的信息。我们可以用语言编织故事、分享计划、讨论虚构的事物。语言成了想象力的“操作系统”。
3. 集体虚构与大规模协作
这是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提出的核心观点。想象力催生了“集体虚构”的能力,使得无数陌生人能够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进行有效协作。
(1)小规模协作:黑猩猩也能协作,但基于亲缘关系和有限的个体认知,规模很小(最多几十到一百只)。
(2)大规模协作:人类可以因为共同相信一个虚构的故事而集结成百万人的群体。这些故事包括:
宗教:我们都相信同一个神,所以我们可以一起建造寺庙、遵守戒律。
国家:我们都相信我们是“中国人”或“美国人”,这个身份是想象的共同体,但我们愿意为之纳税、参军。
法律:我们都相信“人权”、“正义”这些抽象概念,并以此构建司法体系。
公司:我们都相信一张叫做“公司章程”的纸所赋予的法律人格和商业规则。
没有想象力,这一切都不可能。你无法让一只黑猩猩为“未来的奖金”而工作,也无法让它们为“国家的荣耀”去战斗。
4. 文化的诞生与累积性创新
想象力是文化的种子。
(1)神话与传说:早期人类通过想象力创造了神话来解释世界(如雷公、电母),这些故事代代相传,形成了共同的文化认同和价值观。
(2)艺术与仪式:洞穴壁画、舞蹈、祭祀仪式,这些都是想象力的外化表现,它们强化了社会纽带,传递了复杂信息。
(3)累积性创新:因为有语言和想象力,知识和技能可以不再依赖于个体的试错,而是能够被精确地描述、改进并传递给下一代。一个人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而不需要自己再成为那个巨人。这使得技术进步呈指数级增长。
5. 想象力的出现如何重塑人类
想象力的出现,将人类从“生物算法”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开启了一条全新的“文化演化”快车道。以前,人类像其他动物一样,被动地适应环境;之后,人类开始主动地改造环境,使其适应自己头脑中的蓝图。
我们开始生活在由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我们为河流取名,为山峰赋予神性,为未来制定计划,为群体创造认同。我们所熟知的几乎所有人类社会现象——宗教、法律、货币、帝国、科学——都建立在这种独特的、虚构现实的能力之上。
因此,想象力的诞生,不仅仅是认知革命的一个关键要素,它就是认知革命本身。它标志着智人从一个普通的物种,一跃成为能够改变全球生态的、拥有神一样创造力的力量。我们今天所处的这个世界,无论是高楼大厦、国际法律,还是你正在阅读的这段文字,都是那个遥远起点上,第一次在某个原始人大脑中闪烁的想象力火花所点燃的文明之火。
二、人类想象力诞生的可能机制
如果说想象力的诞生是认知革命的核心,那么探究其“如何可能”的机制,就触及了人类成为万物之灵最深的奥秘。这是一个跨学科的问题,结合了神经科学、演化心理学、考古学和人类学的研究。目前主流的理论认为,想象力的出现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个由多重因素层层叠加、相互作用的结果。以下是几种关键的可能机制:
1. 神经基础的奠基:大脑的“硬件”升级
想象力的物质基础是大脑特定结构的出现和连接方式的改变。
(1)默认模式网络的兴起:现代脑成像研究发现,当我们不做具体任务、处于休息和“走神”状态时,一个被称为“默认模式网络”的大脑区域集群会高度活跃。这个网络与自传体记忆、展望未来、理解他人想法和情景模拟密切相关。它就是大脑进行“想象力工作”的生理座位。它的演化成熟,为想象力提供了物理舞台。
(2)大脑的“沙盒模式”:大脑就像一个强大的处理器,当它不再需要全力处理即时感官信息(如躲避捕食者)时,多余的算力就可以用于进行内部模拟。这种“离线”思考的能力,允许大脑对信息进行自由的组合、拼接和实验,而不必承担现实世界中的代价。这可以被看作大脑的“沙盒”或“模拟器”。
(3)神经连接的复杂性:人类大脑,特别是前额叶皮层,拥有极其复杂的神经元连接(突触)。这种复杂性允许遥远的概念、不同的感官信息(如视觉、听觉、记忆)之间产生前所未有的新链接。一个声音可以联想到一种颜色,一段记忆可以投射到未来。
2. 关键认知能力的突破:大脑的“软件”演化
有了强大的硬件,还需要关键的认知“软件”更新。
(1)心理理论:这是理解他人拥有与自己不同的思想、信念、欲望和意图的能力。这是想象力的一个关键前奏。要想象一个神,你首先需要能够想象一个“有意图的、会思考的存在”。心理理论让我们能够“模拟”他人的想法,这是所有复杂社会协作和虚构故事的基础。
(2)情景记忆与未来展望:大多数动物拥有“语义记忆”(知道“火是热的”),但人类发展出了强大的“情景记忆”——能回忆起特定时间、地点发生的具体事件。这种能力被反向应用,就成为了“情景未来展望”——将记忆中的元素提取出来,重新组合,构建出一个关于未来的、尚未发生的生动场景。这正是计划、战略和希望的来源。
(3)符号思维与语言的双向催化:这是最核心的机制之一。这是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循环,但更可能是一个相互强化的正反馈循环:
萌芽的符号思维:早期人类可能先有了初步的、不成熟的符号思维能力(比如用一个手勢象征“水”,而不仅仅是指向水)。这种能力允许一个事物(手势或声音)代表另一个不在场的事物。
语言的催化作用:一旦原始语言出现,它就像一种“认知技术”,极大地加速和规范了符号思维。语言提供了共享的、可传播的符号库(词汇),使得复杂的想法能够被精确地表达、传递和讨论。
想象力的爆发:有了语言这个工具,大脑可以更轻松地操作这些符号,进行“如果……会怎样”的思维实验。你可以谈论“昨天的猎物”,也可以计划“明天的狩猎”,甚至可以描述“山那边的精灵”。
对语言的更高需求:越来越复杂的想象力,反过来又要求语言变得更精密、语法更复杂,以表达更抽象的关系。这就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演化压力,推动语言和想象力共同飞速发展。
3. 社会与环境的驱动力:演化的“推手”
为什么这种能力会在人类身上被选择出来?因为它在生存和繁殖上具有巨大优势。
(1)社会大脑假说:在复杂的社群生活中,能够预测他人的行为、结成联盟、处理欺骗(“他在想象什么来骗我?”),具有巨大的生存优势。想象力,在这里表现为“社会智力”,是应对复杂人际关系的利器。
(2)应对环境不确定性:在气候剧变、食物来源不稳定的更新世时期,能够提前规划、想象多种应对方案(“如果干旱来临,我们可以去那个山谷”)的群体,存活率远高于只能应对眼前危机的群体。
(3)工具制造与创新:制造一件复杂的工具(如梭镖),需要在大脑中预先想象出成品的模样、步骤以及使用效果。这种“心智蓝图”是技术累积性进步的前提。
4. 一个综合的图景
我们可以这样勾勒想象力出现的可能路径:
(1)奠基:大脑容量和默认模式网络为想象力提供了生理潜力。
(2)萌芽:心理理论和情景记忆等认知模块开始允许初步的、简单的“模拟”和“展望”。
(3)引爆:符号思维与原始语言相遇,形成了一个强大的正反馈循环。语言成为想象力的“放大器”和“传播器”。
(4)固化:这种强大的新能力带来了巨大的生存和生殖优势,因此被自然选择青睐,相关的基因和神经结构在种群中迅速扩散并固化下来。
最终,当这些机制叠加到某个临界点时,人类心智发生了一次质的飞跃:我们不再仅仅是生活在物理现实中的生物,更开始生活在一个由我们自己共同想象的、充满意义、信仰、计划和故事的精神宇宙之中。这个世界,就是我们今天的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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