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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雄前《潇湘多夜雨,岭南有春风》简介

已有 3560 次阅读 2022-11-6 17:47 |个人分类:读书笔记|系统分类:人文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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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作品简介

这是作者关于人生的系列文字,分为潇湘夜雨、故土风流、女报回眸、鹏城写意。书中以细致、深邃的笔触,有对生活的礼赞,也有对人性的探究。我们生命的原点有许多回忆,或美好,或惆怅,都即将被不可遏制的洪流淹没,百味杂陈……乡愁、远方,远离故土、异乡拼搏的人情感都是相似的,但每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情感却还是令人回味不已。人生中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也都让人无法忘怀,写作是自我的,但文字却能让人产生极强的共鸣,本书态度诚恳、坦白,写人则生动真实,写情则感人质朴,既是一部美妙、丰沛的散文,也可视为作者的精神自传。

02  作者简介

聂雄前,196412月生人。现为深圳出版集团党委副书记、总编辑,兼任海天出版社社长、总编辑。是电视专题片《道德的力量》《最后的村庄》《绿色家园》的撰稿人,出版有《中国隐士》《与时间拔河》等专著。曾主持《女报》《女报纪实》《女报时尚》《女报情感》《新生活》《新故事》《消费周刊》等杂志的编辑出版工作,获首届南粤出版奖优秀出版人物奖和首届深圳百名行业领军人物奖,当选深圳市第五届人大代表。 

03  南翔:岭南发新枝——聂雄前《潇湘多夜雨,岭南有春风》

老友聂雄前出了一本新书《潇湘多夜雨,岭南有春风》,这本散文随笔集的书名,已把作者的来路与归途做了一个高度概括。我收到书之后,很快回了一句:潇湘有才子,岭南发新枝。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中出生于湖南双峰一个农家的雄前,于28岁的1992年南下深圳,参与创办甫出炉便声动遐迩的《女报》杂志。此杂志瓜瓞绵绵,22年间,陆续娩出了《女报纪实》《女报时尚》《女报情感》《消费周刊》等六七个宁馨儿,很长一段时间,在深圳的各个报零售亭——这是检验自费购阅指数的金窗口——《女报》及其儿女的受读者喜爱居高不下。雄前后来的工作屡有挪移,都与文字编辑有关——报刊及出版,一入此行深似海,写作只能为其余事。读了这本纵跨个人经历二三十年光阴的集子,一则对作者的身世际遇、人性辨识有了不浅的了解,二则感喟如果多给予他一些余暇,则必会留下更多一些耐人寻味的红尘洞悉,人物臧否,世事播迁,生命感悟。

雄前为文,一是情感自然真挚。笔下人物,无论师长、同窗、同道及朋友,皆拿捏准确,不瘟不火,但源流一也:发乎天然而真切的内心感受。他在《致敬邹传安》开头一句便是:邹传安是我的同乡前辈。年前我在深圳书城南区多功能厅参加的邹传安艺术作品研讨会,便是雄前策划并召集的。雄前对这位前辈乡贤礼赞有加,是发乎真心的尊敬与喜爱,他说自己地处深圳闹市,读邹传安的画是经常静夜要做的功课。邹传安笔下那相濡以沫的麻雀,那欢欣鼓舞的鸲鹆,那月夜独舞的牡丹,那傲雪怒放的红梅,才是简单的东西,也是人类根性的东西。罗列往事,瞩目当下,作者既挞伐既往岁月左倾思潮对艺术的戕害,亦提防一浪高过一浪的商品化浪潮对艺术家的侵蚀。他呼唤美,同时也呼唤关爱,呼唤人文,准此,他为王憨山处于中国花鸟画杰出画家序列的最后一个点上擂鼓助阵,为彭见明《寒门之暖》截然不同于当代习见的启蒙或批判主题的农村题材摇旗呐喊,为朱卫平画作所体现的湖湘之盛,始于湘军指陈作证,为大地守梦人王志坚的工笔或写意感喟忧伤。

雄前为文,再是色彩斑斓多姿。勾勒人物,记录经历,铁线银钩,既丝丝入扣,又五彩缤纷。十几万字的散文随笔,并非多有书画家脸谱的缘故才显得那样摇曳多姿,更要紧的是作者无论是记人记事,多半能从历史与现实、生活与理想、堂庙与江湖等多对矛盾中摄其镜像,披其毛发,扪其腠理,得其要义。他在24年前写的一篇相关残雪的散论《残雪的突围表演》迄今读来,仍是对同一个单位领工资领了四年,却只和她见过两三次面同事的简短而富有洞见的认知:许多人过去不承认她,现在不看她的作品,将来会忘记她,但总有人欣赏她、记着她……残雪的作品总散发着一种绝望的情绪,这种情绪似乎来自人类内心的丑恶,来自残雪对这种丑恶的无情揭发,我们多少可以从她的小说里读到传统、政治、道德和市民庄严的表演,而这庄严的表演又不断流露出无聊的意味。总是令我们沮丧,总想吐出一两句国骂来平息自己的民愤。除了不少相关作家、书画家的激扬文字,此著还较多写到了作者自己编辑《女报》的喜怒哀乐。讲到杂志以不伤当事人自尊的方式,挽救了一个辍学打工的四川女孩;写到东北一位视《女报》为亲人的教师,七年如一日义务地为杂志抓苍蝇(订错字)。为读者的喜爱而喜爱的同时,亦为读者的气愤而气愤——一位老读者来函投诉该杂志刊登了一篇二手货!作者在言及自己离乡近三十载,却难以改变的满口湘中湘音,不乏痛感,也不乏痛憾。令读者在一个作者最切肤的悲鸣中,感受到任一短处,都可能给人致命一击,同时,也可能是背后的一记重锤,一记响鞭。

雄前为文,三是格调沉郁顿挫。散文随笔,固然要催人奋进、策人向上,却也怕一味的花好月圆,甜俗熏腻。欲当一名好作家,生活、才情和思想,缺一不可。有一些盛名远播的诗人或散文家,才情有余而思想不足,是其短板。形象大于思想,则既是诗歌的规训,也是散文的要求。散文的思想,与其说需向哲思格言觅得,不如说更青睐人事的托付与寄寓。雄前在给我寄书之后,微信留言:您要读一读,总会有几篇文章让您感动。或许年长的缘故,我对他写萧艾、建国和小华的几篇情有独钟,概因这些纪实人物的经历,针线缝缀,眉眼开合,曲径小道,老藤秀木,都能从中窥见一个长长的历史背影的某个棱面,萧艾在孤灯残夜中的决绝,建国在十字路口的彷徨,小华在花开年景的抉择……每一幕都是作者的伤痛,每一出也是读者的情牵。兔起鹘落,高下成彬彬文质;红男绿女,错采织锦绣华章。

愿雄前在未来的日子里,写得更多更深更美。

04  刘洪霞:生命中的两个他乡——聂雄前的《潇湘多夜雨 岭南有春风》书评

聂雄前的散文集《潇湘多夜雨 岭南有春风》是一本如此诚恳,如此宽厚,如此温暖的书。书中有两个故乡,一个是潇湘,一个是岭南,都是他生命中的他乡,这两个地方若即若离,微妙地互动,是这本书创作的巨大的源泉。潇湘本是故乡,逃离故乡是为了去看世界,看了世界后才知道,最难忘是潇湘夜雨,最伤感的是羁旅乡愁。久而久之,故乡也变成了他乡。岭南本是他乡,移民的脚步就是把他乡当作故乡的路程,时间煮雨,把它浸泡成故乡。然而,他乡终究是他乡,因为,望山见水是乡愁。这两个地方,如此缠绕,如此缠绵。无论潇湘的夜雨是多么依恋,无论岭南的春风是多么温柔,于聂雄前,始终是他生命中的两个他乡。

潇湘有夜雨,却也有木讷寡言的父母,教会了他敬事爱人。因此,这里是生命的底色,无论走过千山万水,始终是生命的源头。当年那个16岁的英俊少年聂雄前,考入湘潭大学中文系读书,可谓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被尊称为“天之骄子”,他在为中华崛起而读书。潇湘的夜雨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调,文学情怀成为他毕生的追求。如果说,因为故乡的苦难迫使他走向远方,那么,他始终未把故乡放下,他是时刻把故乡挂在嘴边的游子,家乡双峰的方言成为世间最动听而迷人的语言。可是,双峰话也许就要消亡了,这怎能不让聂雄前悲从中来。因此,在普通话成为主流的深圳,聂雄前始终说着家乡话,那样质朴,那样亲切,那样令人感动。

聂雄前在《潇湘多夜雨 岭南有春风》的书页中成长,我们和他一起回顾了他曾经的似水流年。那个偷吃了父亲送给班主任老师两块月饼的少年,已经长大,成为儒雅的知识分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演绎着兰亭集序般的故土风流。他所书写的文艺评论充分地显示了文学、书法、绘画艺术对他深深的滋养,同时看到他对文学艺术极高的领悟与天赋。文学艺术,成为他的精神信仰,以至于后来在红尘滚滚的深圳都市里,书法、绘画、小说、诗歌成为他对抗喧嚣的武器,能让他的心灵归于宁静。因为,“我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为了看看太阳”。

在聂雄前所书写的众多作家、学者、书画家、诗人当中,我们看到了王憨山的寂寞与荣光,读到了黄铁山的灵魂,听到了王志坚的大地颂歌,感受到了陈小奇的文化乡愁,这些墨写的肝胆,这些心灵的碰撞,写满了聂雄前的致敬与乡愁。王鲁湘是聂雄前大学时期的班主任,也是他一生的恩师,他在年轻时就花了大量时间读了李泽厚、萨特、加缪、康德和黑格尔的书,都是受到了王鲁湘的影响。王鲁湘说过的话,“中国人有花鸟画,人心就不会沉沦”,成为聂雄前心中的一点灵犀,一丝善报,一线天机。无论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还是西方的现代思想,都成为聂雄前深厚的学养。他不仅深刻领悟中国画的意境,对于残雪的现代主义的突围表演,也能够如遇知音,惺惺相惜。他赞赏残雪的想象力与创造力,他懂得残雪的卡夫卡式的寓意,他理解残雪阴暗的绝望背后的光亮,他为残雪的勇敢和坚持而击节称快,这是聂雄前——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与担当。

无论故土多么难离,聂雄前还是在1992年感受了岭南春风的吹拂,这是一个特殊的年份,如今他已经来深圳近三十个年头。为《女报》奉献的职业十年,应该是他职业生涯中最为辉煌的十年。因为,一个国家与民族对女性的尊重程度,代表了这个国家与民族的文明程度。尽管如此,聂雄前仍然为《女报》忧伤的底色而心生悲悯,这是一位知识分子站在了整个人类的高度上。

尽管,“人并不一定绝对需要一座城市”,聂雄前仍然对深圳的华侨城那样倍感欣慰,因为,他在这里看到了关于传统、现实与未来,他看到了故乡、深圳和世界的富有张力的建构。

这是聂雄前生命中的两个他乡吗,为什么那样令人梦魂牵绕,“我心安处是吾乡”,无论潇湘的暮色多么苍茫,暮色很久之前就苍茫了,无论岭南的群山多么蹒跚,群山很久之前就蹒跚了。那么,无论潇湘的夜雨是多么依恋,无论岭南的春风是多么温柔,这分明就是聂雄前生命中的两个故乡的底色。

05  作品试读:是乡愁,也是乡音的忧愁

(1)

家乡的朋友捣鼓出一本关于家乡话的书,要我写几句话放在前面。这大概看中的是我离开家乡35年乡音无改,而就我而言,乡音是我内心深处千万次的羞愧,是我生命河流中多次经历的暗礁险滩,和同一个族群的乡亲说说,可能是一辈子都难得碰上的机缘。

我是秧冲村鹅公坪人,1972年春季上的小学。那一年附近的村子只有定星村小招生,于是我们生产队六个小孩都去了定星小学。小学只有一个女老师叫刘新乾,她是邻县涟源人,她的丈夫彭勋德后来成了我的初中老师。刘老师一口涟源话,没有给我们教过拼音,但这一点也没有妨碍她教会了我们识字记数,教会了我们礼义廉耻。她的小儿子彭乐为就在我们班上,欺负同学或不认真听讲,都会被她骂一顿甚至打一顿,我们真正是归法归服。今天,坐在家里写这篇文章,我想起刘老师当年的音容笑貌,想起她下巴上的那颗痣,心里尽是温暖和感恩。我是家里的满崽,哥哥比我大了十岁,中年得子的母亲让我一直吃奶,吸吮的后果是舌头特别肥大,讲话含糊不清。是刘老师在小学二年级逼着我断了奶,然后让我当班长,锻炼我的语言能力,提升我的讲话信心。离开家乡35年,无数人问我为什么不会讲普通话,我都归咎于自己小时候没学过拼音,但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这真不是拼音的事,于我而言是因为天赋,于大多数乡亲而言是因为那方水土养成的族群性格。

我16岁那年到湘潭大学中文系读书,曾在语言上感受到巨大的危机。第一学期上“现代汉语”课,几乎每堂课都被一位姓梁的女老师叫起,为一个发不出音的韵母,我至少起立过五六堂课,到普通话考试时,别的同学要么是朗诵北岛、舒婷的诗,要么是高尔基的《海燕》、歌德的“维特”,善良的梁老师为了让我蒙混过关,指定我读夏明翰的《就义诗》。可就为了“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这四句,梁老师还专门辅导了我两回。因为羞愧,我很是认真地学普通话,有小半年时间我把自己粗声大气的讲话习惯改了,语音、语调也改了,还请后来当了湖南电视台名主持的室友施华耕纠错,但小半年时间熬下来,被双峰籍室友王斌辉下了“洋不洋,土不土”的结论,绝望之余,我只有放弃自己的“普通化”过程。记得第二学年快放暑假之际,贵为粮食部部长千金的梁老师要调离湘大,同学们都说是我气走她的,我也觉得对不起她,就认认真真地给她家打了两天包,把家具和行李装上卡车之后,我独自一人在南阳村体育场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真有些伤感的意思。

大学七年,我过得热热闹闹,同学们用嘴巴交流,我用肢体交流。篮球、排球、足球,偶尔还打乒乓球、羽毛球,把业余时间塞得满满的,愣是把自己弄成了学校名人,到毕业的时候,竟一致要我留校当老师,系主任羊春秋老师、党总支马国兴书记都来找我做工作。真是吓死宝宝了,我落荒而逃。

(2)

我没有选择去政府机关,而是来到湖南省文联理论研究室。那真是一个好地方,好就好在这里基本不需要坐班,一年到头也不开会——这能最大限度地掩盖我的病。但是,病终究是病,最终总会暴露的。有一年,省作协开始进行长达一个月的开会季,第一次党员座谈会就是学党中央相关文件,党组书记谭谈老师讲,谁来念念吧。我普通话讲得不好,就有人举手,“叫小聂念,他是研究生,普通话也讲得好”,会议室里的人哄堂大笑。幸亏我又碰到了贵人,来自邻县涟源的谭谈老师一点也没有为难的意思,就让我念,在我念完后,他还表扬说:“不错!不错!比双峰话好懂多了,以后你就把这个事情包下来。”于是,从长沙上大垅省作协大院到浏阳县委招待所,一个月时间里我念了无数的文件、社论和文章,我当着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夏赞忠同志面念过,他后来竟然动了把我调到他身边工作的想法;也当着前来观摩的省社科院、新闻出版局、广电厅等单位领导的面念过,每一个领导都频频点头,散会时都不忘与我亲切握手。在讨论一个问题发生争议的时候,在免不了要相互攻讦的时候,在会议陷于僵局出现闷场的时候,作协主席未央老师就睁开总在养神的眼睛,笑眯眯地对我说:小聂,念篇社论吧。于是,全场的气氛就松弛下来。毫不夸张地说,我让省作协的反思会由严肃变得活泼,由沉重变得轻松。二十多年过去,想起谭谈和未央老师对我的包容,我依然深怀感恩,而他们高深的人生智慧,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开会季结束的那一天,一位著名诗人偷偷告诉我,开会第一天举手推荐我念文件的老师居心叵测,“他就是要你出洋相,就是要放大你语言上的缺陷,怕你以后对他构成威胁,幸亏你这傻小子命大福大……”我正沉浸在意气风发的喜悦中,根本不相信他的“阴谋论”。接下来的那两年,我开始被省作协组联部、创研部安排到各类文创班去讲课,我竟然都去了。在那个文学创作热潮持续高温的年代,望着总是济济一堂的红男绿女,我自我感觉良好,完全忘了自己的病,今天想来真是罪过!

(3)

1992年下半年,我来到深圳加盟《女报》杂志社,急于一露身手。那天从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深圳义工的报道,觉得是完全新鲜的题材,就拨通报道中公开的义工热线电话联系采访对象。在荔枝公园深圳青少年活动中心那间办公室和那位女义工见面的晚上,我第一次为自己的双峰口音痛不欲生。那位清秀的潮州女孩在银行工作不久,或许还从来没有接触过湘中地区的人吧,从我自我介绍开始她就像遇见外星人一样惊讶,我提出第一个问题时她就一脸茫然,她很紧张,她怀疑我的身份并检查了我的工作证,又打了电话给同事讲有个叫×××的人在采访她,然后她叫我把问题写在纸上,她一个一个回答。屋漏偏逢连夜雨,中间还碰上停电,她找蜡烛时我一动不敢动,汗如雨下……噩梦一般的采访终于结束了,我骑着单车回莲花二村蜗居的路上,第一次嗅到前路险恶的味道。

那次采访稿在1992年8月号的《女报》杂志上作为头条发出,义工女孩给办公室打来电话,说你的人、你的话为什么和你的文章完全不同呢,她还是很惊讶。她不知道,这次失败的采访让我此后高度重视案头的准备,把能够找到的关于采访对象的东西认真研究透,把想问的东西列个清单,现场只剩下简单的验证并鼓励对方讲故事。二十多年我写过的人物稿有上百篇,从深圳本土诞生的全国道德模范陈观玉老人,到被拐卖在海陆丰生了一堆儿女的安徽打工妹;从海外归来创成大业的女总裁,到工厂流水线上冒出来的天才女诗人,我都尽量藏匿自己的态度和观点,让她们保留原汁原味的自己。但方言之病在写作上能找到对症之药,在生活和工作中却无处不在释放它的痛感。

紧赶慢赶在年底调入深圳,到桂园派出所办身份证,碰上一个马虎而泼辣的女警官,我把调令、长沙身份证原件和照片递上,她很快给了我回执。我一看,号码不对呵,我说:警官,我的号码是430033不是430303,是不是长沙到深圳要变号码呵?她听不懂,我就指着号码给她看,她一脸茫然,然后又点点头。后面是焦急办事的长队,窗口是任我怎么说都不懂我话的女警官,我还能怎样!基于语言的劣势而进行的放弃,在几年后得到报应——公安找到我单位审查我身份证的问题,把我气得够呛,幸亏碰上其中的一个警官是邻县人,热情地带着我从派出所到分局到市局,办理了我后一个身份证的合法性证明文件。回到单位我把文件复印了20份,至少十来年都随身带一份以防不测。这是唯我独有的体验。

更多的是许多长者和领导对我的哀其不幸怒其不改。有四五年时间余秋雨夫妇和我住在相邻的小区,熟悉了之后就有了一起吃饭喝茶的机会。我和他们的交流总是磕磕绊绊,有一次余先生刚刚担任央视青歌赛评委回来,落座之后他给大伙讲,此次青歌赛再次打破CCTV收视纪录,杨台长讲每场平均有4.9亿人观看,至少有4.5亿人是来看我的。然后他就侧过头来看着一脸崇拜表情的我:“小聂,我要是你,哪怕是关在一间小房子里,也要把普通话练好!”我唯唯诺诺,一脸惭愧。在《女报》杂志社干了四五年,我就动过调动的念头,我把调函送到主席那里,主席一脸沉重:“小聂,不是我不放你,而是你要想想你的短处。你年纪轻轻的就当了老总,到别的单位谁听得懂你的话呢。”我一身冷汗。在《女报》杂志社工作二十二年,其间参加过市委宣传部、组织部的写作组,为深交所、华侨城等大型企业当过多年的写手,不是没有机会,但自知之明总会自然地制止我的冲动。我从不在研讨会上发言,也谢绝过要我担任诸如市出版行业协会会长、深圳娄商会会长之类的好意,我也尽量拒绝陌生人的邀约。唯有一次,作为“三打两建”专项活动调研的发起人,我向市人大常委会领导做过一次大会专题发言。我认真写了一夜稿,念起来也抑扬顿挫,声音洪亮,但下来之后好几位相熟的代表都对我说:“聂总,你讲得很好,但我没太听懂。”

(4)

我再不能讲自己生命中的羞愧了。

事实上,这种羞愧对于从湘中丘陵地区走出来的乡亲而言,肯定是普遍且深刻的。几年前,龙应台在《南方周末》上讲她父亲龙槐生:“他讲一口湖南话,乡音,本来是一个天经地义的、人生下来就有的权利。可是,他不由自主地被时代丢在另一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之后,他讲的满口乡音就变成一个错置的身份,变成一个‘错误’。他从此以后就不能用自己的乡音发表演讲,用自己的乡音念诗感动别人,也不能用自己的乡音来说服敌人。本来乡音是他通行无阻的护照,现在反而变成一种‘疾病’的象征,是一个标签——话讲得不好、话讲得不通。”作为女儿,龙应台尚且是在送父亲骨灰还乡,听了族中老人用乡音念祭文才有这份觉醒,才发出“所谓了解,就是知道对方心灵最深的地方的痛处,痛在哪里”的痛悟。活在弱肉强食、优胜劣汰的当下,弱肉如我,当然不能指望别人的了解或聆听。

于是,在吾乡吾土近三十年所发生的几次大事件,从来无人了解事件的真相,舆情沸沸,无论点赞或是痛批,皆为隔靴搔痒,最后沦为笑柄。第一次,是20世纪八十年代被《人民日报》盛赞的“哑巴卖刀”的故事,讲吾乡一个哑巴在京城街头卖刀,竖着“哑巴卖刀,货真价实,一把二十,先试后买”的牌子,党报记者目睹哑巴削铁如泥的过程,发出“营销不如真练,广告不如哑巴”的慨叹。那年寒假我回到家乡,远亲近邻都在讲,金蚌人真聪明,想出做哑巴的绝招,发大财啦。金蚌村是我堂嫂的娘家,离我村十余里,每次侄女侄儿从金蚌外婆家回来,我都要逗他们:“又去打铁去了?当哑巴好玩不?”他们总是笑嘻嘻地点头。那个家家户户都是铁匠世家的村庄,在改革开放的当今社会,不得不以丧失语言能力为代价向全中国推销菜刀,他们是不是很痛?他们是不是有病?第二次是20世纪九十年代延续至今的“中国假证之乡”称号,党中央和国务院高度关注,中央媒体多轮寻根溯源,就是解决不了问题。我为无数因贩卖假证被拘留的乡亲送过衣物求过情,我因贴着“双峰人”标签,禁不住朋友的苦苦相求也为一些人办过假证,我当然知道假证的危害,但有一个细节让我刻骨铭心,制假贩假的乡亲从不与客户做语言交流,他们总是约好客户一手收钱一手递证,行色匆匆而去。第三次就是近几年吾乡吾土以PS手段制造淫秽照片敲诈犯罪轰动全国,从寄信到发带有网址的威胁性短信和微信,据说万恶的乡亲搞死了好多优秀的教授和胆小的干部。在双峰人引起全国侧目的这三起事件中,相同的特征就是双峰人在做事过程中语言的缺席。他们一次又一次改进自己的技术,与时俱进地加入高科技的含量和互联网成分,但就是不说话。回想龙应台的那句话,除了我,有谁真正了解他们的痛,谁真正了解他们的病在哪里。邻县的邵东是假药之乡和盗版之乡,另一个邻县新化是假币之乡,在几轮严打之后基本都已荡然无存,只有吾乡吾土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根本的原因在于,邵东人和新化人的普通话要好一些,他们在作案时总会留下语言的痕迹,语言又为他们改邪归正留下活路;而双峰人呢,语言是他们的生所,也是他们的死穴。

(5)

其实,双峰人窘迫和羞愧的历史并不太久。以1955年年底中国推广普通话为界,双峰人在此前都大大方方称自己为湘乡人,托曾文正公的福至少享受过百来年的语言强势,湘军的组建依托于湘乡的子弟兵,湘军的胜利带来清朝的咸同中兴,也带来湘乡人才在全国各地的重用,所谓国之督抚十之八九出自湖湘。我的父亲宗儒公、伯父宗藩公在新中国成立前都到贵阳、成都做过生意,如鱼得水,他们从未跟我诉说过语言的隔膜之苦,反而言之凿凿地给我讲,要是曾大人当了皇帝,我们湘乡话就是普通话!而1955年到1980年之间,双峰人大多活在乡土社会的熟人之中自得其乐,方言之痛只发生在极少数跃龙门的大学生和进兵营的军人身上,显得微不足道。双峰话(老湘方言)成为双峰人的痛和病,一定是从改革开放新时期开始的。有文正公留下的文脉,我们不怕高考这座独木桥狭窄,初中老师的儿子胡庆丰第一年(1977年)就轻轻松松考上了北大;我们不怕吃苦,下深圳的百万打工妹中有许多双峰人的身影;我们不怕牺牲,中国无论哪一支部队都愿意招湘军的后裔……这个时候,双峰话作为祖国古音保留最完整的方言之一,所到之处遇到尴尬是无可避免的,遭受创痛是无可避免的。他们无法用乡音演讲证明能力,极少获得升迁机会;他们无法用乡音念诗感动别人,很难找到异性朋友在异乡成家;他们无法用乡音说服对手,自然无法顺利做成生意。群体性的人口流动,四处印证着老湘方言的土气和难懂,就像鲁迅先生笔下那个迂腐的孔乙己一样,双峰人大多不受人待见。但双峰人和所有中国人一样期待富裕,追求体面和尊重,于是,他们中的一部分,在这三十多年里开始无语地征服,假“哑巴”把菜刀卖给长城内外千家万户,假证件至少“武装”了大江南北几百万人,而PS假照片呢,我想至少有几亿人接到过这类诈骗短信吧,有多少人吓得通宵失眠,有多少人把钱乖乖地打到双峰人的卡上,只有天知道。对于双峰人的这次反击,至少我个人觉得十分悲壮。

(6)

作为一个“把故乡天天挂在嘴上”的双峰人,作为一个普通话讲得最差的异乡人,我在深圳的遭遇和感受并不是走出双峰的游子中的特例。我在大学的老师陈宗瑜先生和王建章先生,在长沙工作时的师长谭冬梅先生,在深圳生活的好友宋渤海和李希光等师兄,都是同一个乡村走出的英才,尽管他们都事业有成,众人称羡,但在我看来,或许他们都没有达到自身期许的高度,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很可能就是乡土赋予他们的口音和性格。我想说,湘军的辉煌岁月早已是久远的记忆,让全中国迁就湘乡话(含双峰话)在过去没有兑现,在未来也绝无可能。因此,老湘方言的逐渐消亡应该就是几十年的事了。

在我看来,双峰话所代表的老湘方言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存在呵!只有这种语言生气如此饱满,个性如此鲜明,古意如此盎然,结构如此合理。我们把出生讲成“落地”,把人生过程讲成“受罪”,把死亡讲成“上山”,是何等精辟!父母交代我们做任何事情,结果总是用“道路”来考量——“你咯哒道路做得么子样”“你咯哒道路都做不成,还能做么子”是何等高度!老人总是用“执古”来教育我们,“你看人家的手艺做得咯样执古,学着点呵”“你看人家的字写得执执古古,你怎么得了”,那一声叮嘱那一声叹息,是何等源远流长!我们在惊喜时大喊的是“妈得了”,在悲伤时大喊的也是“妈得了”,是何等的至情至性!在双峰话里,族群的文化密码若隐若现,把上厕所文绉绉地讲成“解手”,其中暗含血腥的暴政:我们的祖先从江西移民而来,大多数安土重迁不情不愿被兵士捆绑而来,上厕所总得大喊“解手”吧。中国人都知道“敲竹杠”的含义,但竹杠怎么与敲诈联系在一起,却只有我们知道。当曾文正公率领的湘军攻下天京,洪秀全十来年从大半个中国掠夺的金银财宝,就成了湘军的战利品,战利品也不敢明目张胆往老家运,就想出把楠竹掏空的绝招。那个年月没有飞机汽车火车,由南京长江码头沿江上溯到洞庭湖转湘江再转涟水,竹排连绵十几里,沿途镇关守卡的清兵面对得胜还乡的湘军,敲敲竹杠,湘军大大方方奉上买路钱,彼此心照不宣。这样鲜活的语言,这样深厚的文化,这样自然的人性,这样悲壮的生命,当代中国人很少有人理解其价值了。但日本人理解,因为他们在湖南吃过大亏,就花大力气研究湖南人尤其是湘乡人的性格;美国人理解,看看美国人裴士锋(Stephen R.Platt)著的《湖南人与现代中国》就知道;毛泽东理解,他把最高的赞誉给了两个双峰人(原属湘乡)——“吾于近人,独服曾文正公”“一个共产党员应该做的,和森同志都做到了”。

我的童年时代,故乡三里一公祠,五里一庄园,学校、医院、供销社和乡村政府机关都装在这些湘军祖先的遗产里。春日寂寞的下午,我有时就坐在神公祠的门槛上发呆,看春燕衔泥,看春雨打荷,看春风吹柳,看春牛犁田。我的教室空空荡荡,偌大的天井长满青苔,耳边依稀有攻城的炮声滚过,有祖先的足音滚过,有大地的春雷滚过……现在呢,这些遗产连断垣残壁也很难寻觅,只剩下夕阳西下,芳草萋萋的悲凉景象。暮色苍茫,暮色很久之前就苍茫了;群山蹒跚,群山很久之前就蹒跚了。故乡只有蹒跚的老人与幼童,他们都一脸苍茫。

有心的故乡朋友所编的这本书,让我温暖也让我心痛。我知道,任何人都不能选择故乡和爹娘,但故乡和爹娘所赋予我们的乡音,尽管是无与伦比的神圣与高贵,也终究会被抛弃。从秦始皇的“书同文,车同轨”到当代的普通话,在有利交流、促进共享的旗帜下,多元文化的共生,民族心理的传承,血亲密码的延续,精神气场的激活等,从来都是干打雷不下雨的事情,何况还有城市的高楼大厦在召唤,金钱堆砌的新生活在驱动呢!你不能让双峰人成为异类吧,你不能让双峰人世世代代不讲话吧。

想一想,是操着这种乡音的曾国藩把湖南人从几千年的平庸中挺拔出来;想一想,是操着这种乡音的蔡畅、唐群英、向警予、秋瑾让中国妇女从裹脚布中解放出来;想一想,操着这种乡音的人竟让故乡成了“院士之乡”“书画之乡”,我满怀敬意。而这种乡音一定是要消亡了,我又怎能不悲从中来!

2017年10月

06  作品试读:生命的底片——写给十五岁儿子

(1)故乡的云雀

也是在八九岁的时候,我已经是村里小有名气的放牛娃。我为队上放养着全公社最大的一头水牛,在每一天的清晨和黄昏。风和日丽的春日,我听过阳光和水牛一起吞噬青草的声音,欢快而悠远;昏黄萧瑟的秋天,我听过秋风收割土地的声音,冷酷又短促。我的水牛在春天膘肥体壮,性情温和,在秋天烦躁不安,它对着壁立的水坝和田坎狠狠地磨角,磨得我心惊胆战。一年总有那么几次,它会挣脱我这根八九岁的牛绹,开始它逢山过山、逢水过水的征服。

心惊胆战地看着它磨角的时候,我记得;死命地跟着它跋山涉水地远征,我也记得。但更多的时候,我放牛的日子是平淡的,我牵着它来到一面山坡上,来到一片草地上,把牛绹往它背上一搭,它就乖乖地逐草而去。我身手敏捷地打完猪草,就有了大把大把发蒙的时间。

有温煦的春风吹过,有湿冷的寒风吹过。看过大群大群的蜻蜓像直升机一样盘旋,看过大队大队的蚂蚁义无反顾逶迤前行。但最受不了的,是很多个无所事事的下午,那只鸟儿的叫声在不远处不期然地响起。开始,一定是“上天去,上天去”的一路高歌,我睁大眼睛看着这只鸟直插云霄,然后,就听到“上不去了,上不去了”的滚滚哀号,这只鸟像石头一样摔下来。一年四季,这种鸟儿在山间田野开始它们飞天的努力,一年四季,这种鸟儿把“上不去了,上不去了”的绝望留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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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朱岚清

加缪把西西弗斯的命运,看作人类普通宿命的悲剧。我八九岁时,从这只鸟儿身上就明白了。可是,儿子,你是否明白,西西弗斯不推石头,他会怎样活?这只鸟儿不向天上死命飞,它就叫麻雀。你初一的语文课本里,有诗人王家新的一首诗《在山的那一边》,我比你读得更亲切。山那边是什么?天边是什么?西西弗斯想过,那只鸟儿想过,王家新想过,我想过。

你一定也想过。

(2)故乡的奶奶

故乡的奶奶已经在地下。那个七十多岁了还一定要到深圳来带你的奶奶,那个你一回老家就想把好吃好玩的东西堆满你的床头的奶奶,已经在地下。我不知道,这两年你不再愿意和我一起回乡,是不是因为奶奶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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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朱岚清

奶奶给你留下的所有记忆,都是慈爱。我享受过她给我的母爱,那是我父亲出远门之后,她背我走十几里夜路看医生的艰难;那是在每一个参与“双抢”的暑假,她不顾劳累给我做推拿按摩的细心照料;是我在高考前夕熬夜苦战的那一杯热茶;是她逢庙必拜逢八字先生必算的牵挂。在她去世前的好多年,她就对我说:“雄前,你放心,这个家已经太拖累你了,我不会太拖累你的。”我当时没往心里想。不想,2003年5月19日她用行动残酷地践行了她的诺言。那一天,是她从手术台下来的第11天,那天上午,我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她喝开水,她对我讲:“你看你看,我都成什么样了,要你这么喂……”我讲:“妈,你喂我吃奶都喂到六七岁,养了我40年了,我做这一点算啥!”她讲:“儿子,你太辛苦了,没日没夜的。”就哭。就闭上眼睛不再看我。那天下午,医生发现,你奶奶的牙齿全部松了,被她全部都咬松了!

奶奶的牙真是一口好牙,80多岁了都没有一颗脱落松动。她41岁怀着我的那一年,秋收的稻谷入库,正碰上公社书记来队上检查。公社书记讲:“大嫂,都说你牙好,你把这箩谷用牙叼住,从楼梯上到楼上,这箩谷就归你啦。”你奶奶,肚子里装着八个月大的我,二话不说,就把那箩谷用牙叼着,从笔直的楼梯拖到楼上。一箩谷至少60斤,一部木梯有9级,怀着你爸的奶奶,大气都不喘地占了这个便宜(奶奶的原话)。有这样一口好牙的奶奶,在她去世的前一天,却毅然决然地在我面前咬松了她所有的牙。

奶奶从手术台下来的12天里,从没在我面前喊过一声痛,连呻吟一声都没有。当她实在忍不住的时候,当她确信她的生命再无生望的时候,她就把牙咬碎。你能理解她对我的爱吗?

你奶奶已经去世六年。六年间,我每年都回去一两次。每一次,我都要坐在她的坟头跟她讲一会儿话。墓园已经够大,柏木森森,芳草萋萋,你爷爷奶奶躺在里面,你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躺在里面,光是我送入土的就有七位。我听得见岁月的叹息,我更感受得到血脉的回响。告诉你,我经常想起你奶奶,想起她的不容易,想起她对我的爱。在高速公路飞驰时,想起她我就减速;在碰到难题时,想想她我就咬牙;在偶尔通宵达旦疯玩时,想起她我就回家。

爱,是一种约束。

(3)从故乡到深圳

湖南省双峰县走马镇秧冲村,是你祖祖辈辈血亲的家乡,是你父亲的故乡。在家族的长河里,只有到你这一代,这个故乡才逐渐模糊。

从故乡到深圳,整整隔着八百公里河山。我是16岁从故乡走出来的。每一步走得都像王家新的诗里所描述的那样咬牙切齿,那样刻骨铭心。每走几步,都会回望,充满痛苦深情,充满决裂。我写过,活在城市,如果发达了,我或许会衣锦还乡显摆一两次,如果混得不好,即使死了,我也会成为流荡在城市上空的怨鬼绝不还乡。我相信,这是我们这一代从乡村进城的人中普遍的情感。那么,我的故乡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你是被故乡话熏陶大的孩子。这在1300万人的深圳,可能是特例。15年里,你几乎天天听我用家乡话讲道理见闻,你却一句双峰话也不会讲。你是否知道,在我的故乡话里永远包含着故乡赋予我的思维。

你15岁了,还是没心没肺地活,看不出你有理想,看不出你有热爱,连早晨起床上学也没有一天不靠我们叫醒拖起。我就想,这狗东西怎么这么不懂事,这样没有责任心,老子读书从来没人叫,老子高中两年每天要走八里路上学,从没迟到过……

你自得其乐,人模狗样地在王品牛排、名典咖啡吃西餐,我坐在对面,坚决只吃回锅肉饭。我心里在想,臭小子,你坐在这里是你老爸老妈奋斗了差不多20年才有这个机会的,你不奋斗,你将来有得吃吗?

你的成绩总在我的期望之下。每一次你从学校拿回分数单,总不忘狡辩“都是全市尖子,成绩有进步啦”,我却恨恨地想,中国人这么多,将来你怎么能找到一个饭碗!

故乡会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显影。故乡是我的生命底片,故乡的苦难迫使我走向远方,在深圳我生下你,我依然只能用故乡话和故乡告诉我的道理教育你,我的故乡会在你的生命中显影吗?

(4)你的深圳你的家

我不会把我的故乡强加在你的头上,我也不会愚蠢到用“忆苦思甜”的可笑方法激励你改变你。每一个人有每一个人的问题,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幸福和苦恼,没什么高低之分。

儿子,我想对你说的是,每一代人都有渴望,有对幸福的渴望,有对体面生活的渴望,有对陌生世界的渴望。你也有对山那面海那面的渴望,但是你得走,你得一步一步走,你得咬牙切齿地走。

儿子,我想对你说的是,每一个人都有苦恼,每一段人生都有难处。我的同代人西川有句诗:“乌鸦解决乌鸦的问题,我解决我的问题。”我是这么做的,你也要这么做。我唯一要提醒你的是,知识总能改变命运,知识总能解决问题。

儿子,我想对你说的是,千百年的家庭史到你这一代就改变了,你再也没有故乡了,深圳,是你父母的家,是你的故城。从你开始,你在哪里,你儿子的故城就在哪里;你儿子在哪里,你孙子的故城就在哪里。想一想你们的生活,并不比我们容易。

儿子,深圳华侨城是你的家。在这里,你已经度过十年的时光。你会永远记得,灿烂的春日里,OCT生态广场火红的凤凰花、桃花、簕杜鹃;你会永远记得,每天晚上从窗外响起来的民俗村和世界之窗的激情歌声;你会永远记得,在华侨城的主题公园和高档场所亲历亲闻的一切;你会永远记得,父母对你的爱和期望。但是,你一定要记住,即使在华侨城,也有无数的乞丐在度日如年,也有无数的民工在挥汗如雨。不要歧视他们,你父亲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只不过运气好一点。

暮色苍老/暮色很久以前就老了/一根七夕的牛绹/牵着古老的群山在蹒跚/牧歌没有家/牧歌在永远的途。”这是你爸的朋友写给你爸的诗。儿子,记得带着你的儿子回一次我的故乡。故乡的地下有你的爷爷奶奶,他们会很高兴。乡亲们肯定不认识你,但只要报出你爸的名字,你会有肉吃有酒喝。

故乡的底片,会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中显影。而我用故乡的话给你讲述的一切,用故乡的逻辑为你做过的一切,也会在你的生命中显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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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张晓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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