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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现在、未来哪个更重要?
我从海德格一个著名的说法开始,海德格讲时间的三维里面,未来是最重要的。因为如果没有将来我们干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当然有人把当前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比较典型的就是“及时行乐”。我们要是读读诗、读读文,有些蛮高尚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比如说像李白,及时行乐的诗有很多。但如果我们看比这些诗句更系统、更深的书籍时会发现,当前也不是最优先的,最优先的是过去,从前的人一反思,一讲标准,一讲好日子都是在过去。那么古今之人的眼光有什么不一样呢?古代的人把过去放在很优先的地位,今天的人把未来放在很核心的地位。
关于“未来哲学”
像“未来哲学”的说法,特别有创造性。你看我们有那么多年的哲学,什么都讲到了,但人家就不讲“未来哲学”。因为哲学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在夜色苍茫之际展开翅膀。只有当一种生活形态业已变老的时候,哲学会用它灰色的笔触去描述这种生活形态。哲学总是面向过去的,其实文史哲都是倾向于过去的。我们的眼睛以前都是往时间的前面去看的,所以对于未来的这种兴趣,或者把未来放在这种优先地位,其实还是蛮有点转折性的。
我还想举一个特别小的事,我小的时候大家都是讲孝的,家长永远是对的,而且是一家的核心,你什么都听家长的,所以我小时候就盼望自己变成家长。后来我终于变成家长了,时代变了,孩子成中心了,什么都得看他高兴不高兴。所以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是属于整个历史长河里最不幸的一代人,不前不后,两头都没有落着。我们小时候大家都讲过去什么传统,当我们好不容易学会了,开始讲创造了,讲未来了。
我可能有点开玩笑了,其实有一个更简单的解释,就是关于过去我们有的可讲、有的可反思,关于未来我们没的可讲。
关于未来我们说不了很多,那我们能说什么呢?
比如我做一件事,我做或者不做都会有后果,这个后果一般情况下也不是在未来,除非你把时间理解成现在是一条线或者是一个点,那是过去或者将来。用柏格森的话来说就是一个绵延,这个绵延有始有终,你正在做的这个事天然就延伸到事的结果,如果你把这个事的结果叫做未来,也不是特别通。这里面有关于时间观念。我补充一条,我们有时候听到物理学的线性时间,实际上我们不是这么来想时间的。
比如如果你问一个讲传说的人,你传说的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时候?发生的比你祖父还要老多少倍的时候?他不但答不上来,他可能就会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因为对他来说可能过去是分为两半的,一半是被时间定义了,我的祖父比我要老,我的祖父的祖父要比我祖父老,但是那个时间前后他是不管的,那个就叫做传说时间。我们的将来也是这样,我们的将来一部分是一种过去的延伸,另外就是在延伸之外的未来是没有说法的,在那之外的未来,我们最常用的就是“畅想”,我们畅想未来。这个畅想未来是怎么来的呢?就是瞎想吧。当然作为一个畅想,也很痛快,可能也有启发,但是严肃的哲学家、历史学家一般都不畅想未来。
言说未来的两种方式
一种叫科学幻想、科幻小说之类的。但是刘慈欣说,如果你把科幻小说看作是对未来的一种预测,你就完全误解了未来的性质。我想刘慈欣在这个方面应该是蛮权威的,但是他接着说的一句话我不太同意,他说科学科幻是把未来种种可能性并列呈现出来。我觉得科幻小说就像金庸小说一样,金庸小说不是历史,科幻小说也不是未来。另一种是科学预测。比如说科学家可以预测这一块油过了一万年会衰变成什么样子,这是科学的本事。科学就是发现事物的规律,如果他发现了规律的话,将来就是确定的了,时间只是一个变量,那么未来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当代技术跟古代技术有什么区别?
刚才有观点认为,古代技术是好的,现代技术是坏的。当然我个人不持这个观点。但是古代技术跟现代技术的确有一个挺大的转变。你说技术造就了人,这个话肯定说不了很错。你看我们的传说,普罗米修斯通火,火在任何人类的研究中都是很重要的,人类去研究自然的火,到控制火,再产生火,这个难度非常大。书里都写着火在很多方面造就了人。所以如果你笼统地说技术给我们带来灾难,这肯定不太合适。因为人就是被技术造成的,当然你也可以说人就是一个灾难,人就是地球的癌症。所以关于技术好不好这件事,我觉得它的背后要考虑的事还有很多,就是技术对谁好、怎么个好法等等。技术是一种实体化的智能。
有一个技术发展的转变,可以提一下。以前的技术跟科学发展或者是跟哲学发展分开的,技术就是匠人们根据经验摸索出来的,技术的产生几乎都是偶发的,骑马捕猎放牧的人考虑怎么来改善他的缰绳,创造马镫这些,是一点点靠经验摸索出来的。到了十六七世纪的科学革命之后,靠经验发展起来的技术就没有了,实验代替了经验,实验跟经验有特别大的区别。我们今天的技术通通是根据科学原理发明出来的,不是摸索出来的,不懂科学的人发明不了技术。第一个高潮是德国人的化学工业发展,这个是完全基于现代化学的发展做出来的。
我们对于这个世界的感知逐渐从经历或者经验转到了终端的感知方式。
经验是经历出来的。我们的技术、我们的工具、我们的智能,就是在近代科学工业化之前,一个人生活的世界,每一件事情都是他经历的事。比如你盖一个房子,做木头、做船、做柱子,这些是你完完全全经历过来的。但当代技术一个重大特点就是,我们不再经历任何过程了,我们现在所经验到的世界是一个结果的世界,我把它叫做终端感知。电脑一按,出来一个字,那个字是怎么出来的,跟我没关系,背后的软件、硬件都跟我没关系。我们吃的、穿的,我们整个世界都是看到它的终端。
当然我们的终端感知没有走到头,比较突出的是VR,等到你进入了VR世界,那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终端感知世界了。因为我们只看到终端产品,所以我们就不知道这个东西可控不可控,我们对什么东西都不放心,你吃的米、喝的水,所有的东西背后都有风险。我们在方方面面都跟从前经历的世界变得很不一样了。今天的技术,我觉得最对人类未来发生重大改变的是两大类:一类就是AI技术,一类就是生物技术。
哪一个会改变我们更多呢?如果做个预测的话,我觉得生物技术潜在的风险要大得多。我有时候半开玩笑地说,AI技术是想把机器变得越来越像人,生物技术是想把人变得越来越像机器,两个珠联璧合。技术总的说起来不是我们任何人能够控制的,人就是技术造就的,人在使用技术的时候无所不用其极,包括核武器在内,急了什么都用。这个跟汀阳说的有点不一样,生生大德我是太赞成了,但有的人会自杀,我们也不能说自杀都是错的,但是人不仅会自杀,人还会想着同归于尽。当有一个技术威胁到他某种价值的时候,我想他一定会用。
如何评价未来的好和坏?
最后我们来畅想一下未来。我接触的大多数科学家,尤其是中国科学家,基本上都是非常喜欢畅想科学和技术发展的,基本上认为前景光明。普通老百姓也非常乐观,而你一旦到了哲学课堂,碰到几个哲学家,一谈到技术就是技术危险。还有一部分艺术家,你看好莱坞的科幻电影,我看的这几部,没有一个未来世界是我稍微愿意生活在其中的,未来的世界都是一个更可怕的世界。当我听到诸位对技术的发展感到忧虑的时候,我有几个想法。第一个想法很简单:我应该听谁的?听街上人的?还是听科学家的?还是听哲学家的?第二个想法是:当有坏的技术的时候,是代表谁在讲?是代表人类来讲?还是代表哲学家来讲?因为在一个意义上,只要一个技术能够发展起来,这个“好”没法定义,总归他给发展技术的人带来了经济上的利益或者其它利益等等,发展技术的技术人员百分之九十几相信他的技术是造福人类的,很少有技术专家认为他的技术是毁灭人类的。我提了一个问题,当我们的技术好或者是坏的时候,我们很难说它抽象意义上的好和坏。一般来说,哲学家描述世界中的好和坏都跟我们街上人所说的不一样,我们街上的人一天娱乐一下,看电视看歌舞节目觉得特别好。这个哲学家告诉我们说,已经进入了一个熵增加时代,讲得也不错,但是对于我一个街上的人来说那又怎么样呢?我觉得也有必要把普通人的感受跟一般的想法放在哲学课上讨论。
总 结
我们各种各样的人,科学家、技术家、普通人或者其他人等等,当讨论到好跟坏这个事的时候,就跟未来世界没有关系。所有好和坏的判断都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判断。所以最根本的问题是,当我们在讨论未来的时候,未来跟科学预测没关系,科学预测天狼星再过一亿年之后在什么位置上,这不是未来要讨论的问题,不是我们未来哲学要讨论的问题。因为我们讨论的问题永远是“我们眼中的未来”,或者说是“我们的未来”,而“我们的未来”的重心并不在“未来”,这个重心始终是在“我们”,所以要弄清“我们是谁”。“我们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这三个问题永远是第一问题。哲学说认识你自己,如果我们还没有进入未来的话,那么这仍然是我们苏格拉底式的问题,仍然是今天哲学家所面对的问题。我们对于未来的畅想或者是设想,最多是为我们澄清“我们是谁”这个问题,增添了一个参照系。这大概是我今天要讲的,谢谢各位。
资料来源:陈嘉映老师2018年11月24日参加首届未来哲学论坛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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