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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谷仓今犹在
今日的乡村,许多令人夜思梦想的景物和事物都永远地消失了。
秋天的时候,我们收获稻谷。割稻子的活儿很累,要踏在烂泥田里,腰弯着拿着镰刀一步一步靠近稻子。割了一阵,我们就会直起腰,稍稍休息一下,就会看见蓝天中的雁儿,排着整齐的队伍,移动着,变化着,悠闲地向南飞去,那景象真的令人赏心悦目。要是你往远处还没有收割的金黄色的稻田看去,常常会看见几只白鹭鸶在田埂上或田间觅食,那白色的优美的身姿在金色的稻穗中出没,那风景比画儿还美,让你不能不多看它几眼。收割稻子的日子,中午的饭是在田间吃的,米饭蒸得特别的硬,有嚼头,红烧猪肉则是大块的,足有一寸多长,半寸多宽,塞进嘴里满口油香,那味道是只有在收割的时候肚子饿了的时候才能尝到。成群的麻雀也飞来凑热闹,它们停在这块田里或那块田里,有时还抬头看着我们,我们我们宽宏大量,也懒得赶它们,随它们吃着谷子。让他们自由地尽情地吃,一年有几次这种机会呢!但现在使用有毒的化肥,田里鱼虾死灭,河水污染,轰轰的收割机声,使四周得不到宁静,鸟儿差不多灭绝了,那由丰收的田野和鸟儿的世界所构成充满农家快乐的景象,已经消失了。
万万没有料到的,消失的东西中,竟然还有我们祖宗的画像。这是我弟弟给我讲的故事。他说:前几年,过春节之后,过了正月十五,准备要把那张清代晚期留下的列祖列宗的工笔彩色画像收起来,藏起来,以便明年再用。结果这珍贵的画像不翼而飞了,被别人偷走了。我说:这都怪我没有给你清楚啊!现如今是商业社会,这些清代留下的祖宗的画像都成为文物了,文物是珍贵的,值钱的,有些人就专在农村搜集这些文物,拿到城里去卖钱啊。我回忆起我们老家过年的气氛。在大年三十那天,父亲就会把一些古物拿出来,摆在祠堂的偏厅的经过装饰的大桌子上,其中有两个高高的彩色瓷瓶,一左一右放在桌子两边,里面装着沙子,可以插上美丽的纸花。还有两个古老的锡制的高脚灯盏,添上油和油捻子,也是一左一右放在两面,最重要的就是精致裱糊好的列祖列宗的画像,挂在桌子挨着的墙面上。画像上面画了我们之前七八代祖宗的像,工笔彩色画,线条柔和,有质感,连脸部的皱纹也显露得十分清晰。看得出来,这是有相当艺术功力的画师画的。那年代在我祖父手里就有了,祖父生活在光绪初年,到现在也是一百多年的古物了。父亲一直很爱惜这些古物,只有在春节过年的时候,才会把瓷瓶、灯盏拿出来摆设,才会把祖宗的画像高高地挂在墙上。这一切都摆设好之后,供品放满一桌,灯盏点亮了,然后是点蜡烛、上香,大家按着辈分轮着跪拜,最后才放鞭炮,吃团圆的年夜饭,这过年的气氛才开始出来。可现在,连祖宗的画像也被人偷去了,瓷瓶也打破了,灯盏不知去向,看来这过年的气氛也消失了。
消失了,消失了,连我们家门口的一弯清流也消失,连远处浓密的山林也只存留淡淡的青色,墨绿的森林也消失了。我们的家,我们赖以居住的祠堂也已消失或即将消失……
但是,今年秋天我再次回到老家,令我感到十分亲切的是,我们的谷仓仍然稳稳地在破旧祠堂下厅的右角上,它没有消失。弟弟见我端详着谷仓,说:这谷仓可有些年头,起码有百年吧!我说:对,起码有百年,这是祖父在世时候留下的呢!谷仓很大,宽约八平方米,高约两米,看起来四四方方的,用厚厚的松木板制作,结实得不能再结实了。
记得小时候,谷仓对我总是一个诱惑。自祖母把这责任交给她后,母亲从不离身地带着谷仓大铁锁的钥匙。每次我总想从她身上把钥匙偷出来,没有一次是成功的。你不要以为谷仓里面装的仅仅是稻谷,不,除了稻谷和米外,它还装一切可以吃的东西。有花生米啊,黄豆子啊,蚕豆子啊,白薯干啊,白薯片啊,柿子干啊,杨梅干啊……这都是我喜欢的零食。但没有谷仓的钥匙,你怎么能把这些美味弄到手呢?所以只要看见母亲靠近谷仓,准备掏钥匙的时候,我才会立刻跟过去。她笑着推着我,让我离开。我就越是拉着她的衣角,拉得紧紧的。母亲没有办法,只得打开谷仓那扇门,她跨进去,我也就立刻跟着跨进去。谷仓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有点让人受不了,而且开始眼睛没有适应谷仓里的光线,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但稍过一会儿,那味道就似乎散去了,眼睛也朦朦胧胧能看到谷仓里的东西了。我就开始乱找。母亲见我那样着急的样子,就笑了:你想吃什么?我说:花生米。她说:花生米,花生米,花生米早就被你和你爸爸吃光了,哪里还有花生米。我就说:炒黄豆子也行。母亲从一个竹篮里,给我抓了一把炒黄豆子,塞进我的衣服口袋里。说:给你,快出去。我嫌太少,希望再抓一把。她说:这黄豆子全部是为你炒的,你慢慢吃不好吗?东西要慢慢吃,才有味道的。你今天都拿去吃了,以后可就没有了,那时不要吵我啊!我听见母亲这样说,也觉得合情合理。就坐在谷仓的谷子堆上,吃起炒黄豆来了。我觉得坐在谷仓里的谷堆上吃炒黄豆,令是一种滋味。母亲一边收拾整理着谷仓里的东西,一边不停地叨唠着,诉说家里的困难,说爸爸不管事啊,说耕作人手少啊,说柴米油盐酱醋茶啊,说舅舅家的问题啊,说姑姑家的遭遇啊……她说着说着,有时就会哭起来,抽泣着,她把我这个孩子当做一个诉说对象,而我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觉得那是大人的事儿,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顾吃我的炒黄豆,吃得津津有味。只有当母亲哭起来的时候,才会学大人的样子,拍拍她的肩膀。我当时没有觉得一个母亲在谷仓里诉说这些琐碎的生活,对谁来说都是一种幸福。如今我看着那百年依旧的谷仓,回想童年那段生活,回想起母亲给我抓炒黄豆的样子,回想起她诉说生活艰难的样子,真觉得那是一种母子情,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可母亲早走了,这幸福也随时间而消失了。
我按下相机的快门,留下这百年谷仓的面影,似乎要留住这谷仓所装载的一切。
(2011-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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