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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来,稍稍远离了主流的语言学理论,也没有对具体的语言现象加以注意,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语言学之外的学习,主要是逻辑学的学习,从一阶逻辑、模型论、证明论、类型论到和计算有关的可计算函数理论、包括lambda演算和组合子逻辑。除此之外就是数学的学习,包括集合论、抽象代数和范畴论的学习。
当然,学习的主要动机仍然和语言学有关,在经历了生成语法(GB、HPSG、LFG、TAG)、范畴语法(的各种变种)、蒙太古形式语义学(及其后续理论)之后,我希望能够找到其中最本质的东西——在这些语言理论和形式框架背后的基本思想和方法论。这个探索过程经过了语法框架——语法框架的形式基础——一阶逻辑——类型论——lambda演算——组合逻辑,过程充满了乐趣和艰辛。而探索的动机来源于对现存所有语言学理论的怀疑——这个怀疑可以由许许多多的问题构成,但最后仍然归结为我们坐在教室第一天听《语言学概论》时的第一个问题:什么是语言学? 这个迷惘和困扰一直在缠绕着我,直到“遇到”一位从未谋面的伟大作者Max Cresswell,一位“差点”和Montague齐名的新西兰的逻辑学家。他在《Logics and Languages》这样写道:
“至少存在着两种研究语言的方法:一种方法是把语言看做是现实中的人类现象,深入其中、研究发现的现象;第二种方法是研究各种形式语言,对这种语言我们可以先规定一些严格可控的的定义,再把这些定义引入这些形式语言;然后在这些形式语言中一点点加入自然语言的成分。”
毫不讳言,作者的这个思想我本人也具备,我在《闲聊语义学》中曾经提到Montague研究自然语言语义学也是从谓词逻辑开始一点点加入更多的东西。而且,从一个基本的、微小的原型(prototype)出发,逐步构建系统也是任何科学研究和程序设计、软件工程的一个基本方法。但是作者的这段话仍然深深地打动了我,对着这段文字我凝神良久,突然在一霎那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它把我多年想表达但是表达不清或者不到位的思想,一步到位地说清楚了。 我一直在找寻一种方法想把“形式语法理论”的基本思想、以及这种理论和其它语言学理论的区别说清楚,一次次尝试终无法如愿。这个区别,在Cresswell的论述中变得清澈透明,一眼望到底。
这段话,现在看来有几个意义:
第一,对初学者来说,当你跨进语言学大门的时候,应当意识到你将来的学习、研究的对象是什么?研究的方法是什么?
第二,对于正在学习语言学而且有了一定基础的人来说,回过头来看已经学过的内容,应当问问自己,你真的相信你学的这些理论能够解决语言问题?
第三,对于研习语言学多年,对各种语言学理论大致了解之后,就应当问问自己,我是否真的知道语言学是什么? “语言学是什么”,这个问题在Cresswell的著作中被剖析的清清楚楚:要么你去研究各种纷繁复杂语言现象,汉语的、英语的,然后学习一些时髦的语言理论,再利用“代入法”用这些理论的现成结论说明所研究语言的某些现象;要么投入到各种抽象的形式系统,先找到一个安全的基础,确保自己将来赖以生存的理论基础不会被人“撤梯子”。然后,认真学习各种形式科学的理论,包括逻辑、数学、计算理论以及本体论和知识论,从中找到真正的科学方法,然后试着说明一小部分语言现象,并力图完全说清楚。前者,对于有世间承诺的人来说,例如升学、读研、毕业论文等显然是捷径,有数不清的文献资料、有众多的学长、老师可以帮助你,一句话,可利用资源无穷无尽。而后一种,没有人可以帮你,没有现成的道路,也没有众多的资源可以利用,唯一的指望就是你的读书与思考:读别人的书,想自己的路。
第四,明确对自己的定位:当我说“语言学”的时候,我的真正意思是什么!按照Cresswell的划分,我自己可以说是从第一种过渡到第二种的那种类型,但是这种过渡是潜意识的,懵懵懂懂的,但是一旦明确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划分到第二种类型。
那么第一种呢?直接对语言现象进行研究、特别是田野调查、归纳整理方言资料、抢救濒危语言等等,难道不是有意义的语言学研究?用计算机搞计算语言学研究,建立语料库对语言数据进行标注,做语言的数据分析,难道不是有意义的语言学研究?研究汉语,然后可以更有效地在全世界传播汉语和中国文化,难道不是有意义的语言学研究?掌握语言学理论,并将其运用到外语教学中去,使更多的人用更少的时间更高的效率学习外语,难道不是有意义的语言学研究?
是的,就像是人类本身是个多面体一样,语言作为人类的精神、社会、民族、文化、地域等因素的综合结合体,有着多方面的研究角度和相应学科。而且对语言进行研究甚至根本不用什么语言学理论,而把语言现象当做一种半随机现象,以统计概率、模式识别和神经网络的方法也可以进行。 因此,在某种意义上,对语言研究视角的选择其实也是你对语言学是什么这个问题的个性回答。Cresswell在阐述这个问题时强调的是“至少”有两种方法研究语言。
选择“形式语法理论”就意味着,第一、相信自然语言是有规律的,尽管有许许多多的规律之外的”例外“。第二,人类不可能在最近的将来搞清楚语言理解和生成的大脑机制,任何以此为前提进行”假说“的理论都是靠不住的。第三,人类理性思维的最高形式是推理——逻辑推理,对这种推理的研究人类已经进行了两千年了,无论是中国、希腊还是印度,都具有悠久的逻辑研究传统。而作为明确的科学逻辑学——符号逻辑学在近代科学发展史上起到了引领、指南的作用,已成为多个学科共同的理论基础和灵感来源。第四,计算机科学的发展,使人类更深入地了解过去看似常识甚至比常识更微不足道的现象,而且这方面的研究更促进了哲学中本体论和知识论的研究,最大的收获就是,一些看以来非常trivial的现象和问题实际上比表面看上去复杂的问题更困难。而这些非常trivial的问题有时甚至成为某个学科产生发展的基本动机。而语言,作为人类天生来就掌握的技能,有许多是母语话者通过直觉就可以判断解决的问题,但是要想进行详细周密的分析,仍然需要像用显微镜那样的工具,和相应的科学方法,这就是形式语法理论的本质。
作为汉语的使用者,我们的语言学研究迟早会转向我们的母语。而汉语,从西方语言学的传统动机来看,缺乏研究的意义(significance),因为汉字转化为拉丁字母后,已经失去了汉语的”精血“,只剩下一些没有任何形态关联、令人感到无趣的开音节符号,没有曲折、没有时态、没有格、没有任何句法标识、不构成任何语言学意义上的兴趣。因此,站在西方语言学的角度,研究汉语动机的相当一部分不是出于语言学本身。
汉语研究的未来应当是同时熟悉西方语言理论和汉语语言的中国的年轻学子。在吃透了西方语言学发展的基本动机、研究方法、哲学思想和使用工具的基础上,应当建立和西方语言学理论相对接的(compatible)的以汉语为基础的普世语言学理论。这个理论,也许在最近的将来不会出现,但只要有人在努力就一定有希望。
对此,提出下列不成熟的想法和关心汉语研究的朋友分享:
1. 真正立足汉语本身的语言理论必须以汉字作为”原码“而绝对不可以转换成拉丁文字或任何拼音文字。
2. 由于”汉语“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我们这里对汉语实例的定义只限制在它的书面形式:汉字串的集合,或者,汉字的文本。
3. 作为书面形式的汉语又分为文言文和白话文,但又不是绝对,白话文中掺杂文言也是现代汉语常见的现象,但是各自的组合规则却有着极大的不同。汉语的造句规则和造词规则是平行的。
4. 汉语没有西方语言的那些词尾变化、时态、没有性数格等feature,但是目前汉语的词类的分类仍然是在西方语言学中的八大品词分类的框架中,可以说是貌合神离,甚至是削足适履。
5. 汉语中其基本元素是汉字,而汉字的固定的物理成分只有形和义。在这个意义上进行汉语的研究,本质上就是研究汉字作为基本元素符号组合规律,包括造词规律、造句规律、或者作文规律。 汉语的表达能力完全依赖于汉字千变万化的组合。因此,研究汉语,特别是从形式语法理论的角度研究汉语,其本质就是研究汉字的分布与组合规则。
如果以上这些观点可以成立,那么,从逻辑——类型论——lambda演算——组合子逻辑开始就是一条非常有希望的研究路线。 以上这些特别是关于汉语的想法可以说是我”独自“的想法,也是这些年来的学习后所获得的认知,这个认知如果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作为形式语言的自然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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