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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水的故事
——李岳
冯家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都不甚漂亮,可是第三个女儿却出落得苗条秀气,身体柔韧得像一朵洁白的蒲公英,眼睛闪闪发亮,秀长直顺的黑发像瀑布一样垂落,与其说是头发,不如说是造物主偏爱地给她戴了一圈黑亮浓密的盖头,好叫她把她精巧的小脸时刻隐藏其中。要是把她们三个放在一起比较,会叫人怀疑是不是前面两个姐姐缺失的外貌,都被偷偷拿走补在第三个女儿身上了。
那天阿江给阿水发来消息,要他吃阿江小孩的满月席。阿水是阿江曾经的战友,早些年,他们一同在西藏机动支队里度过了五年的兵役。退伍那会儿,从来不喝酒的他喝得酩酊大醉——他以为那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了。阿水收到信息的第二天凌晨就搭上前往贵阳的飞机,然后又倒了几个小时的火车。出火车站的时候,阿水一抬头就发现阿江在那里招手,一同来的还有阿福。
共同服役的回忆眨眼间消融了三人的界限,好像他们是昨天才分别的似的。阿江满脸的胡青似乎更重了一些,阿水以前觉得和阿江一样高,现在居然比阿江高了一个肩头了。阿福后来进了特战,现在也是回来有一段时间了。现在的他如果只看外貌,会让人觉得还是个孩子。
满月酒席举行在第二天下午。这事对于阿水来说相当的隆重。阿水没有结婚,退伍后他考上了大学,两年前他在外打拼。那时他爱上一个女人,那女人嫌弃阿水没有钱,就在阿水即将发迹前离开了阿水。后来阿水就一直沉浸在自责和怨恨中。阿水总觉得若是他,无论是结婚还是生小孩,都要悄悄地搞。
偌大的宴会厅挤满了三家席宴。西边是王家,东边是李家,赵家的夹在中间。男人几乎人人吸烟,女人们拉着孩子,老人们则围成一桌。厅内烟拢雾罩,人声熙攘。地上的果皮瓜子壳到处都是,往往聚拢在人群密集的地方。阿水阿福坐在一起,阿江则到处跑动照顾他的兄弟们。
“哎呀,”阿福讲,“我真是羡慕你。退伍中所有人就你混得最好。”
“去念书吧,多学学没什么坏处。”阿水说。
“我没钱。”阿福说。
“嗨,你那么多钱哪去了?特战我想着总会多给一些吧。”
“哎,你看我每天都要抽两包烟,然后是女人,后面我哥那里发生点事,我给我哥用钱 摆平。”
阿福比阿水小三年,阿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阿福,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阿水觉得,当下他们之间的连接,也只剩下曾经在武警共同的服役经历了。
当时冯家的三女儿从阿水面前经过时,一个贵州男人正拉着阿水喝酒,但是阿水死活不喝。于是他便拉着阿福喝,阿福操着军队中学会的各路方言,把那个男人灌得东倒西歪。
那姑娘一下子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阿水看到她时,贵州不见了,满屋的烟酒气也消散了。仅仅是他看了她一眼,无论她走到哪,他的心思就飘到哪。他本来觉得贵州穷乡僻壤,可眼下这偏僻之地居然生养这样水一样的人物,让他觉得这片土地亲切了三分。
他还记得上一次苦涩的恋情的结束,那会儿他像一条受伤的狗,躲在角落里舔舐伤口,而伤口永不愈合。
他着了迷一般地看着那姑娘,别人说话他听了前半句忘了后半句,记住了后半句又忘了前半句。她在哪,他就忍不住往哪边瞅。吃饭时,他犹犹豫豫,期盼着她能坐到自己身边,好像只要那么一个机会就可以成功似的。可是无论他什么时候望向她,她总是和她的姐妹们在一起。
巧的是,开席时,她当真地来阿水这一桌吃饭。他身边左边的椅子还是空的,入口被他完全堵住了,于是他赶紧把位置腾出来,让她顺利的坐在自己左边。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她玩手机。他看向她的姐姐,可能是因为样貌的平庸,她的姐姐总是一副怨天尤人的样子。这样的女子若是有男人来讨好她,一定会惊喜的,再说,給她一些自信对她也有好处。于是他决定先攻略她的姐姐。要是能先得到姐姐的认可,那么三女儿兴许更好接触。
阿水看了一眼阿福,此刻阿福已经和所有人打成一片,接二连三的人喝得口吐白沫,面红耳赤,而阿福依然屹立不倒。
阿水先是赞美了她的姐姐一番,问东问西,可是到最后连她的名字也忘记了。他最后亮出了底牌,问她加微信。那姑娘眼睛一闪,脸刷地一下变红,然后跑开了。他感觉又羞又恼,觉得不应该这么鲁莽。这下要是在她们姐妹里传开了,他可如何是好。过了一会,他觉得问题在于他并不和她的姐姐来电,这种迂回策略是注定要失败的。于是他大胆地望着那小女儿,她似乎有些不解,但是眼睛里闪烁着亮光。
他咬了咬牙,凑过去问她的名字。她规规矩矩地回答。阿水才知道她叫冯小林。他意外地发现她的普通话讲得很好,于是当她转过头和她的姐妹们用贵州方言聊天时他不觉得土气,反而更觉得她像是会说两种语言的才女。他看她跑去前桌吃饭,于是他放心地看她的头发。出于偶然或者第六感,她猛然回头,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什么东西。然后她又扭过头去。
晚上回到阿江家做客时,各路亲戚挤满了阿江家的屋子。他和阿福就那么坐在客厅里,没人认识他们,也没人把他们当外人。阿福起身去抽烟。
冯家一家人也来了。冯小林坐在他对面的退了漆的红木色椅子上。他时不时抬头看她,当他移开目光时,他觉得她又在看自己。两人就那么坐着,也不做别的事情。阿江的哥哥误以为他无聊透顶,便拉着别人叫他一起玩牌。阿水说自己并不无聊,可是最后还是不情愿地走到一个圆桌边。这时她也跟了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打牌。他坐下后,抬头看她,此刻他们完全地四目相对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笑了起来,表示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也咧开嘴笑。
当晚回到宾馆,他辗转反侧几乎难以入睡。第二天,也许她还会来?他不确定,她们是阿江家的亲戚,阿江孩子满月,第二天宴请应该还会来吧。可是他率先惊动了她的姐姐,说不定她姐姐和她的母亲正在告他的状,这样一来她们就都不会来了。那一刻,他感觉那位穿着白衣服的胖胖的女人真的变成了一只白白胖胖的母鸡,从容却坚定地保护着她的雏鸡们。
这种想法折磨着他。最后他认定,第二天的唯一任务就是要到冯家最小的女儿的联系方式。要是实在不行,还可以问问阿江。或者过几年再说。三年或者六年,他都可以等。
可是第二天宴会就结束了,大家各忙各的事情。
“我真是瞎操心。”阿水想。他觉得相比较于阿福,自己才更像一个地道的流氓。阿江开车带他们游山玩水,阿水一路上别别扭扭,问阿江认不认识冯家的人。
阿江被阿水搞得一头雾水,后面才猛然想起自己有姓冯的表妹,然后给阿水掰着手指介绍。阿江说了好几遍他也没记住她姐姐的名字,然后阿水就问了问贵州的婚嫁习俗。
阿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阿江他在打他表妹的主意。阿水知道阿江的情义,可是他觉得要是说出去,这事情的本质就变了。这事情,完完全全是他和冯小林的私事,他若要追求她,那就要全凭他自己的本领和小林的意愿。若是输了,那也是他心甘情愿。要是他利用他的表哥来向她施加压力,那才是亵渎爱情呢。
阿江没有说话,他隐约觉得阿水似乎在这件事上的措辞尤为谨慎,话题似乎是围绕着冯家那三个姐妹展开的,具体是哪一个他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最小的那个长得最漂亮。他没有多问,汽车播放着 DJ,在云雾缭绕的山路急速飞驰。
他们开了一百多公里,阿江在他媳妇家停下。房屋几乎是由光秃秃的水泥建成,四五个四四方方的水泥盒子镶嵌在山体上。二十年前建造时,几乎没有考虑采光。屋子在雾气缭绕的山里冷得出奇,几根粗原木横放在屋子的水泥地上,火苗飘动在木头上。一只橘色的小猫四只脚沾满了泥,在火焰旁边打着呼噜舔舐着肚皮。
屋外四只一个月大的黑山羊欢快地跑动着,时不时地就猛地向前跃出四五步,蹄子在水泥板上发出有力的闷响。老山羊则被关在木制的羊圈里,沉默不动。
阿江带着绳子跨进羊圈,一把拽住羊角,然后把绳子在角上捆紧。他们把羊又拉又拽,拖到轿车的后备箱前。三人把羊放倒,拿来绳子。
“我很好奇,你们怎么看待这件事。”阿水一边按住羊的蹄子,一边问阿江。
“这羊要用。”阿江说。
“那羊呢?”阿水说。
“羊还能怎么看?躺着看呗。”阿福说。
他们哈哈大笑。阿水看着羊的脖子,然后他们把羊塞进了后备箱。
阿江熟练地操作着汽车,1.5T 的小钢炮在盘山公路上左摇右摆。阿水恨不得长了八只眼睛。云雾为起伏的山峦套上了面纱,绝壁上不时有天然形成的岩洞。清澈的溪水从乱石铺就的河床流过,遇到公路时,就干脆切过公路奔腾而下。车轮在公路上把河水劈开,水流又瞬间合拢。
汽车路过一个岔路口时,阿江开晕了方向。他们停车开导航时,羊在后备箱里不停地扑腾。
“这个羊真的熏死我了。”阿福说。
“因为阿福坐在后座,离羊最近。”阿江说,“我和阿水都在前排。小心一会给你腌入味了把你给误杀了。”
“哎呦你再说!”阿福说。
车又出发了,导航不停地提醒他们前方道路封闭,可是阿江阿水都坚持要开。
“什么时候我的导航也这么啰嗦了。我们都开到这里了,这路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阿江说。
阿水认为可能是数据上传和实际情况不同步,值得看看。一个小时后,车子越过了那个不存在的封锁。晚上八点,车停在了山区里的一个小镇上。
阿江叫阿福去拿棍子。阿水和阿江把羊搬下车。羊浑身湿漉漉的。拽着羊去杀羊点的路上,羊一路乱撞。
“再乱跑干脆给你一棍!”阿福说。
杀羊点是一个简陋的石桌,桌子尽头下面放着一个盛着半桶血的塑料桶。羊一路尿尿,不听指挥。可是最后羊被拉到石桌前时,不知道是腿打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下子没了力气,扑通一下四肢脚分开趴在了地上。
阿水愁眉苦脸地看着那羊。他觉得羊不该死,同时又觉得羊该杀。晚上山中的气温很低,让他浑身发冷。
阿江本人不杀生,于是宰羊的工作交给屠户来做。屠户把羊捆好在石桌上,要落刀时,屠户身体一偏,正好挡住了阿水的视线,让他看不见刀尖。还没等阿水反应过来,刺啦一声刀就穿过了羊的脖子,羊一声都没叫就死了。
阿江拿着黄纸沾上羊血走过去祭祀。阿水走开来到阿福身边时,阿福坐在椅子上抽烟。
晚上他们和头戴头巾的布依族女人们围在火堆前,跳动的火苗时不时扬起大片的火星,那羊就穿在木头上烤着。火苗变换着形状,瓜子壳落进去时,一股小小的更加明亮的火焰腾起,随后随着果壳的燃尽又消失在火焰中。
阿水的眼睛盯着那火苗,似乎从那爱情中清醒过来。他决定不和阿江说他对冯家女儿的心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小林。他努力回想她的脸,却只能模模糊糊地复现她的轮廓,对她姐姐的外貌,他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反正以后阿江说他还要办婚宴,未婚先孕在这里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他要是真的爱她,他大不了等她一年再说。若是这段时间内,他不碰别的女人,他再认真考虑他对冯小林的感情。
“说不定要三年、五年呢。”
阿水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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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岳,出生于青岛。
大学毕业后先后做过洗碗、快递、公司职员等工作。
后因大学未果的爱情决定参军,退役后在青岛工作一段时间,2023年前往荷兰的Erasmus University Rotterdam鹿特丹伊拉斯姆斯大学继续求学。
毕业后,偶然进入国际物流行业。
现自主创业中,涉足与新材料相关的国际贸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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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12-31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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