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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约朋友出去吃饭,到他家正遇上他们在哄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吃东西,那孩子摇着头一脸不情愿,大人舀了勺麦片牛奶粥加上颗蓝莓,细心地试了下温度,送到小孩面前,见到紧闭的嘴巴,曲线兜回,勺子上下起伏犹如火车翻山越岭,嘴里隆隆作响,呜地一声,才把那粥送进孩子张开的隧道。出门后,我问怎么不带孩子一起出去吃?他们叹气说,要愿意吃就好了,现在小孩吃什么都没胃口,今天算是好的了,平时让他吃口饭都得求爷爷告奶奶,陪着玩许着愿的,比上班还累!
我心里嘀咕,这孩子怕是好东西喂多了。我们小时物质没这么丰富,但吃得香。福州人早晚餐也是吃粥,没这么洋气营养的,只是大米粥。这粥的好处不光是“有客只须添水火,无钱不必问羹汤”,主要还是易消化畅胃气。这里粥不像北方熬得那么稀,要浓稠些,所以动词不是喝而是吃。
贫家早餐就粥的多是大头菜、酱瓜和腐乳等酱菜咸菜。大头菜最下饭,咬一口,穿心的咸,要紧扒两三口粥才能消停。我八姑婆爱吃一种生腌的小鱼,叫gie,鱼字旁右边一个“奇”字,鱼露在福州叫虾油,就是这个做的,写出来是“(鱼奇)油”,国标里没这个字。这gie鲜咸带腥,略蒸一下放在小碟子里点一滴香油,用筷子夹一点就能下饭,三寸长的一只,节俭的一家两口人都够一顿饭的菜。福州靠海,鱼腥是吃惯了,做菜除了红烧和卤煮之外多不用酱油,汤水尤其忌用,怕带酸味,用的是虾油来调味。我在北京时接父母来小住,有天见到店里有鱼露卖,带回一瓶。我妈烧完菜后,起锅一尝,叹气说:“几个月了,总觉得菜不入味缺了点什么。现在才明白了,就缺这虾油味。”
晚餐的菜丰富点,丁香小鱼干,虾米沾酱油,卤豆干,什锦酱,清炒小蜊仔。。。蜊仔是拇指大的小蜆,滋阴养肝,肉质鲜嫩,又极便宜,加姜末虾油清炒,也算是盘荤腥。下稀饭最好的是咸带鱼,切段两面煎的焦黄,夹一段放在碗边,剔去边刺,嚼一小口,咸咸香香的,鲜味伴着油荤,能下一碗粥。傍晚没菜时,拿了几分钱到对街海鲜摊上买了一盘鲜海蜇,飞奔回家,清水漂洗,快刀切条,每人抓一撮放在碟子上,倒点酱油就着粥吃。这菜不宜久等,要过了几分钟,白白嫩嫩凉滑爽脆的就变成一泡咸水,那就可惜了这道菜。
我们家穷小孩多,菜是用来骗嘴下饭的,一桌人围着两盘菜,夹口菜得扒一两口饭才符合规矩。有一回,我看着十锦酱里的肉丁好吃,乘大人说话不注意,连夹两筷子。妹妹眼尖瞧见了,马上告状:“妈,哥白吃菜!”为了避免这类不自觉,遇到有好菜时,大人事先把菜分好,每个小孩一小堆,先甜后苦还是细水长流全凭自己规划。小孩在饭桌每天实践中学会了规矩与监督,争执和妥协,平等和自律,自决与后果承担等等社会课。
日子越是清苦,期望值就越低,满足也越容易。有些年,我们家附近街上常停着一个肩挑小贩,卖的是扁肉面。馄饨在福州叫扁肉。那是一挑的担子和一张长凳,一头放着炉子和汤锅,一头装着面条、扁肉、香葱等调料。汤锅很深,分成几格装了高汤和烫面的开水。小贩白天家里备料,晚上挑出停在街上卖宵夜。停下空闲时手上敲着打更的木鱼,很远就能知道。我小时候母亲晚上备课,晚上9点听到声响后,常叫我去买一碗,她吃后都留一两口给我。光面不加扁肉才一角钱一碗,骨头熬的高汤,独家制作的细面,几朵葱花,胡椒,味精,两滴香油,那是我那几年晚上一直等待的佳肴。
那时代的小孩就一个字:“馋”。不馋的小孩不是有病就是傻了。逢年过节小孩乐颠颠地奔里窜出,起五更排长队,或老老实实地磨米浆拔鸡毛,就是为了晚上吃到了撑难忘的那一餐。
有人说:“这叫忆苦思甜,我们懂。时代不同了,现在吃都不值当什么了。”
现在真是富足了,我小时,最馋的是油条,咬一口,茬口再沾点酱油,酥酥脆脆的,香中一点咸,真是个美味。那时没吃过整根的,对长大自许是一次就吃两根!这样的愿望看来很卑微,直让爱孩子的人感到可怜。可幸福的享受是什么?不就是期待的实现,愿望的满足,和那种出自本能的欢欣?到了现在,菜吃得比饭多了,两口饭只是用来压菜,油条可以吃一根扔一根的时候,却没了那胃口。没有不足,就少了那个期盼,也就没有期盼得遂后从心底翻腾出来的那份快乐。
我想现在从小就被大人追着喂好东西的小孩,也许吃的享受都被爱护整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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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2-23 1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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