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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解读

已有 11768 次阅读 2008-11-16 09:06 |个人分类:生活点滴|系统分类:生活其它

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是捷克法国作家。1929出生捷克斯洛伐克布尔诺1975移居法国1981加入法国国籍。1984,昆德拉发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The Unberable Lightness of Being,这是他一生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品。小说以编年史的风格描述捷克人在布拉格之春改革运动期间及被苏军占领时期适应生活和人际关系的种种困境,一经发表就引起了很大的轰动。Kundera曾获6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很遗憾最终还是没能获此虚荣。

在中国,这本书也受到很多人尤其是年轻人的推崇,但由于缺乏深层次的思考,许多人并不能完全理解Kundera的用意,至少我是这样。

下面将要转载的是新浪网博友采薇发表的对该书的解读(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91c48e010005p9.htm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a91c48e010005p8.html),个人觉得很好很深刻。文章很长,而且越往后越精彩,尤其是对“轻”字的含义的解析部分。感兴趣的一定要耐心的看下去,一起欣赏吧:

 

 

 

几乎每一句话里都有一个隐喻,每一段议论中都有一个陷阱,每一个细节中都藏着一个机关,每一次的话锋一转都是一个暗道。你刚刚觉得柳暗花明,忽然又山重水复。就这样,一重山水一重风景地吸引着你跋涉的脚步。困惑。惊喜。晕头转向。又豁然开朗。

每一章每一个细节都不容忽视,否则,你就会在那部喻象如原始丛林中的植物一样茂密的小说中迷失方向,找不到一个出口。也可能,你根本就进入不了那个“茂密的丛林”,努力跋涉半天,还只是徘徊在它边缘的草地上,看到一些不成气候的灌木,根本瞧不见一株让你不得不仰视才能窥其全貌的乔木。运气好的话,你或许可以用猎枪打到一两只兔子,但别幻想碰到九色神鹿。运气不好的话,你只能见到一团胡乱生长的毫无秩序的野草。

如果因为某种机缘,你幸运地进入了“丛林”,那你也必须在经过的每一个地方,小心地留下标记,并时常回头看看那些标记,前后对照着,记住前进中的每一次拐弯,每一次的升与降。否则,你就会迷失在丛林深处,像迷失在浓浓的雾中,再也找不到方向。如果,你能在领略到最美丽的风景之后,小心翼翼地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再走出丛林,你一定会无比欣喜,对“丛林”中的美景叹为观止。

第三遍仔细研读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时,我获得如此深切的感受。穿过那一片丛林,令我惊悸,让我的灵魂不安。对托马斯每一次行动选择的认识态度,都是昆德拉对读者灵魂的拷问。他让托马斯一次又一次地徘徊在“轻与重”“灵与肉”之间,也就一次又一次地拷问读者的灵魂。他像残酷的罗马统治者把耶酥钉在十字架上受难一样,把他的读者也钉在沉重的十字架上。我几乎能够看到那个巨大的十字架就摆在面前,我几乎能够听到他抡起锤子“咣”“咣”地往我手上脚上钉钉子的声音,我当然也能因此而感觉到锥心的疼痛。“好了,你就呆在上面吧!自己想想清楚,是选择轻,还是选择重?是选择灵,还是选择肉?”一个狰狞的声音低沉地咆哮着……

真是难以想象,昆德拉需要具备怎样的机智,站在怎样一个俯瞰全局的高度,才能摆出这样一座巨大的迷宫,把那些“隐喻”“陷阱”“暗道”“机关”天衣无缝地构建在一起。让人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喜欢你的原因,是你毫无媚俗,在媚俗的王国里,你是一个魔鬼。”(P9)与其说,这是萨宾娜对托马斯的欣赏,勿宁说,这是昆德拉坚定而又明确的自我表白(后面的文章中,我就会提到,小说中的主人公托马斯,其实就是作者昆德拉的化身)。能写出这样一部伟大的著作,说明昆德拉本身就是一个异类。和他的同胞卡夫卡一样的异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卡夫卡的《城堡》一样让人费解。

这样一本小说,不仅难懂,而且读来让人饱受思想上的折磨。如果没有准备好受难,就不要打开它。打开也毫无意义。不如省下时间去读一些流行的通俗小说,或许还可以从中看到一些花花草草。要不然,就读一读“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一类的诗句,也可以让你对生活充满美好的想象。再不然,读一些小资女人写的,充满咖啡香气的散文,和写手一起享受一下坐在雅致的咖啡厅里把白天当黑夜过的情调。一不小心,你还可能意外地收到素不相识的人送你的99朵玫瑰,借着玫瑰的颜色,幻想浪漫吧!

 

   

 

美国《新闻周刊》称赞该书为:‘昆德拉把哲理小说提高到了梦幻和情感浓烈的一个新水平。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之一,昆德拉借此坚定地奠定了他作为最伟大的在世作家的地位’。而根据该书拍成的影片《布拉格的春天》成为与《查太莱夫人的情人》齐名之作,不拘一格地再创影坛新高潮。”

现代社会中,商业的炒作,需要广告做先锋。套一句俗语说,就是“质量搭台,广告唱戏”。在出版商眼中,小说的好与坏,在于它能不能给出版商带来经济效益。所以,再好的小说,也必须有一个华丽的外包装。就如同,张艺谋的影片,在上市之前,必然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广告大阵,颇有“势拔五岳掩赤城”之声势。

尽管,谁都知道,很多广告不过是“注水的猪肉”,但是,它无处不在的攻击,总能让你乖乖地举起双手。不得不承认,就是写在该书封面上的广告语,促使我读这本小说。

登山爱好者总是被山的高度和雄伟所吸引,决心去征服。“总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本世纪难得一见的巨著,对于热爱小说的读者们而言,不读它将是一个永远的遗憾。”这则比倪萍的笑脸更具有煽动性的广告,以一种“高度”吸引着我,迫使我把它读完。

金玉其外,锦绣其内。广告做得再好,对于解读这本小说毫无帮助。即使读过两遍,那密密麻麻的喻象,还是让我无法穿越。如果说,读第一遍时,我还能津津有味于书中大量的性爱描写,读第二遍时,我对那些性爱描写已经提不起兴趣。在头脑中挥之不去的是一大堆难解的疑问:
    
 为什么称这本小说为哲理小说?
    
②它的“最伟大”在于何处?
    
③封面上那个赤身裸体的男人,表情极其生动,肌肉蹦突,青筋暴起,如此声嘶力竭,是极度痛苦的呐喊,还是极度快感的渲泄?
    
④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指的是什么?
    
⑤“十年前,与妻子离婚,他(托马斯)象别人庆贺订婚一样高兴。他明白自己天生就不能与任何女人朝夕相处,是一个十足的单身汉胚子。他要尽力为自己创造一种没有任何女人提着箱子走进来的生活。”(P7)如此怪僻的托马斯,“一个小小的玩笑就使他选择了这样一个毫无机缘的可怜的乡间女招待。竟然作为他的最佳伴侣,进入了生活。”(P5)为什么?真的是因为六个“碰巧”吗?还是出于某种必然?
    
⑥“她开门时,头上戴着一顶黑色圆顶礼帽,身上除了三角裤和乳罩以外什么也没穿,露出美丽的长腿。她站在那儿凝视着他,不动,也无任何言语。托马斯也一样。突然,他意识到自己深深地震动了,从她头上取下礼帽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他们一声不响地开始做爱。”(P23)如此懂得托马斯心思的女人,给托马斯不断地带来快感,却不要求他承担任何责任的女人,为什么没有被托马斯选择为终身伴侣?
    
⑦为什么反复地用《轻与重》、《灵与肉》做小说章节的题目?这几乎是仅见的。
    
⑧第三章中,罗列那么多“误解的词”要向读者说明什么?
    
⑨托马斯为什么一边深深地自责,表示对特丽莎的愧疚,一边却不能自拔地与各种各样的女人做爱?甚至于和那个身材高大的丑陋的“鹤形女人”?……  ……
    
一大堆疑问,乱麻一样,相互缠绕着,纠结在一起,搞得我头晕脑涨的。但我不知道能够向谁请教。只好暂时放下。

 

   

 

必须找到一把钥匙。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这需要机缘。

昨天,我赶写一篇题为《草的芳香》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段话:“说到‘逃离’这个词,又让我突然想起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托马斯。我一直弄不懂,他为什么要和各种各样的女人疯狂地做爱。现在我懂了,他的‘做爱’不是为了猎艳,而纯粹是一种逃离。因为生命中有太多‘不能承受之轻’,他必须以一种特殊的异于常人的方式‘逃离’……而且,我也马上想到了,昆德拉为什么要说特丽莎是‘被人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筐里顺水漂来’,被托马斯‘在床塌之岸顺手捞起’。在那样一个动荡的时代背景下,每一个人的生命不就是草一样轻贱吗?既为草芥,托马斯最后的结局,当然只能是皈依农庄。”也就是草之归于大地。而草之归于大地,不也就如同孩子投入母亲怀抱吗?

顺着这样的思路,我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的人物做了一次大胆的猜想。并试着以这个猜想为钥匙,打开那把快要生锈的锁。

 

大胆的猜想

 

托马斯为什么选择了一个毫无机缘的可怜的乡间女招待作为他的最佳伴侣?而且几乎是一见钟情。在第一遍读小说的时候,我并没有考虑什么哲学问题,而是首先被这个问题所吸引。我以一个庸常之人的心思去推想:“如果是我,我绝不会选择她。”

哲学家莱布尼兹说“凡存在皆合理。”现在,我必须为托马斯的选择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顺着“草”的提示,我做出一个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的猜想。

设想,小说中的托马斯,其实就是昆德拉本人的化身;而特丽莎,就是昆德拉的祖国捷克的化身;萨宾娜所代表的,是昆德拉旅居国外的生活;托马斯对特丽莎的爱,以及由此而掮负起来的责任与痛苦,喻示了昆德拉对祖国的热爱,一种沉沉的使命感压迫着昆德拉,让他的灵魂受难,而且是“非如此不可”。

我试着按照这样的思路去猜想,发现很多疑问似乎都迎刃而解。

接下来,我必须为我的猜想找到证据,证明其合理性。于是,我第三遍读那本小说。极其认真地。这次,我不再是一个读者,而是一个侦探,细心地不肯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我想把它研成粉末。必须把它研成粉末。我才能试着进入丛林深处。

 

联想与发现

 

    此前,我没有读过任何关于昆德拉本人经历的介绍(除了小说封底极简短的内容),也没有读过昆德拉其它作品,更没有听别人向我讲解过此小说的“哲理性”所在。头脑中这样的一片空白,也许更有利于我大胆的猜想。最起码我可以   不被别人的观点所干扰。我只要在自己的阅读中找到答案,证明我的猜想。

这一次,我首先拜读木心《昆德拉:精神世界的漂泊者》一文,再仔细品读昆德拉本人的题为《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的序——以前,读书时,我不重视读《序》或《跋》之类的东西,觉得它们会干扰我的阅读。这次,实在遇到了硬骨头,我必须聆听它们的声音,借助它们尖利的牙齿,咬开层层缠绕的茧——仅仅是把木心文章中的内容,与小说第一章《轻与重》的相关内容做简单的链接,     我就惊喜地发现,一束强光迎面照射过来……

“昆德拉头也不回地背离了这五万五千平方公里的蝙蝠形故土——弃而不顾?唯其欲顾无术,毅然弃之,弃,才能顾,他算是弃而后顾吧。他。”——理解了昆德拉深切的痛苦与强烈的无奈,是解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一把钥匙。

“昆德拉带根流浪,在法国已十多年,与其说他认法国为祖国,不如说他对任何地理上的历史上的‘国’都不具有迂腐的情结。”——这正表现了昆德拉的伟大,他不仅仅在为他的祖国,而且在为整个欧洲,乃至人类的命运担忧。这在他的《序》中有所体现,《序》中他一再重申:“那些既不会笑又毫无幽默感的家伙(本人理解为极权主义者)老是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这不能不引起他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深深忧虑。

“他会觉得在布拉格反而比在巴黎更有失根之感”——是啊,乡愁更能引起人们对根的怀念,越是漂泊者越强烈地需要根的存在和强壮。所以,“他用捷克文写小说,最熟悉的事物用最熟练的文字来表现……昆德拉的经验、想像全渊源于波希米亚、布拉格。”

先把木心先生的话在此做一个标记。它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帮我们找到一把解读昆德拉的钥匙。然后,再重新进入小说第一个回合《轻与重》的讨论。不妨把木心先生的话与昆德拉小说中的叙述做如下联想:

联想一:托马斯一次又一次地想象“特丽莎是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其实就是昆德拉本人对祖国命运的担忧。捷克历来是东西黩君主所觊觎的美妙走廊。1939年和1968年,在捷克的历史上,更是上演了惊人相似的一幕,先是希特勒法西斯主义的铁蹄把捷克小国踩在脚下,然后是苏联极权主义的坦克履带再一次碾过捷克小国。深重的灾难,使捷克小国正像一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

联想二:特丽莎生病发烧在床,托马斯“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死在她之后,得躺在她身边,与她一同赴死。”这是昆德拉自己在表明对祖国的态度——休戚与共。

联想三:(P10)“(与情人)做爱之后,他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强烈愿望,愿一个人独处,他厌恶半夜在一个陌生的身体旁醒来……”这是在表明,旅居国外的生活虽然也常常让昆德拉轻松愉快,但是,轻松愉快之后,他又会不自觉地陷入对祖国深深的眷恋之中。他厌恶每天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醒来。失根,漂泊,也是精神巨人昆德拉无法承受的“轻”。昆德拉慢慢地转了转官员递给他的地球仪,对官员道:“你还有没有别的地球仪?”我真怀疑这无限悲观的幽默,是昆德拉本人杜撰出来的。关于这个幽默,余秋雨先生的解读再机智不过,他说:看来昆德拉很爱布拉格,粗粗一想,应该离开,细细一比,却又找不到哪个地方比布拉格更好。

联想四:自从托马斯奇迹一样地在特丽莎身边睡着之后,“他们俩都盼着一起睡觉。我甚至要说,他们做爱远远不具有事后睡在一起时的愉悦。”“托马斯得出结论:同女人做爱和同女人睡觉是两种互不相关的感情,岂止不同,简直对立。爱情不会产生性交的欲望(对无数女人的欲望),却会引起同眠共寝的欲求(只限于对一个女人的欲求)。”昆德拉在此暗示,他对祖国的热爱已经深入灵魂。无论他生活在哪个国家,他精神的家园永远在“特丽莎”那里,“特丽莎”是他的唯一,只有在“特丽莎”身边,他才能安寝。对祖国的热爱当然是“灵”的需求,而不是“肉”欲。“灵”,必须具有唯一性。否则就会堕落,堕落成让人无法忍受的“轻”。自从有了特丽莎之后,托马斯总害怕回家太迟,因为特丽莎在等待他。所以,他在与萨宾娜交合时就忍不住瞥了一下手表,想尽快了事。惹得萨宾娜藏起他的一只袜子以作报复,并嘲笑他说:“真难相信,穿过浪子托马斯的形体,居然有浪漫情人的面孔……”(P18)托马斯所陷入的在特丽莎与情人之间摇摆的困境,正是昆德拉本人在“还乡”与“旅居”之间难以选择的困境。

联想五:(P13)“他认识到特丽莎的身体完全可以与任何男性身体交合,这想法使他心境糟糕透顶。”在这里,昆德拉再一次暗示了对祖国命运的担忧——捷克完全有可能被德国、俄国之外的任何国家所侵犯。历史不正是如此吗?这样的想法,怎能不让昆德拉心境糟糕透顶呢?所以,昆德拉笔下的托马斯,在与情妇们做爱之后,无论多晚,都要回到特丽莎的身边,守着他的“灵”,不被人偷走。

联想六:(P17)“自从遇见特丽莎以来,他不喝醉就无法同其他女人做爱!可他呼出的酒气对特丽莎来说又是他不忠的确证。”这话表明,昆德拉的错把他乡当故乡不过是一种自我麻醉,并为此而痛苦不堪。他坚持用捷克文写小说,透露出他要守住自己的“根”。

联想七:(P28)托马斯“实在受不了自个儿呆在苏黎世却想象着特丽莎一个人在布拉格。”于是,他抛弃了苏黎世的安逸生活。可是,一回到布拉格,“他想投进特丽莎怀抱中的欲望顿时烟消云散。”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国家不得不向征服者卑躬屈膝,来日方长,它将永远结结巴巴,苟延残喘。”这怎么能不让托马斯(昆德拉)痛心与失望呢?

联想八:(P9)“托马斯渴望女人又害怕女人。他需要在渴望和害怕之间找到一种调和,便发明出一种所谓的‘性友谊’。”托马斯在特丽莎与情人之间的摇摆态度,正暗示了昆德拉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托马斯在特丽莎之外与众多的女人性交,正应合了“昆德拉带根流浪……对任何地理上的历史上的‘国’都不具有迂腐的情结”的说法。

凡此种种,只要细心,就会发现更多的暗示。在此,我斗胆说一句:“特丽莎”是昆德拉的宿命。因为昆德拉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忘记和背叛自己的祖国,所以,昆德拉坚定不移地让托马斯——其实,也就是他自己在小说中的化身或代言人——选择特丽莎这个看起来毫无机缘的女子做他的终身伴侣,掮起一份儿沉甸甸的责任,以实现他生命的价值。

 

萨宾娜的问题

 

在小说中,萨宾娜无疑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昆德拉说:特丽莎与萨宾娜代表着生活的两极,互相排斥,不可调和,然而都不可少。她们分别代表着昆德拉反复申述的“重和轻”、“灵与肉”的两极。

在小说中,昆德拉让萨宾娜以一个女画家的身份闪亮登场。她一出场,就让特丽莎这个乡间酒吧里的女招待黯然失色。她高贵典雅,气质不俗,又极懂得托马斯的心思,认真遵守着托马斯不成文的性友谊原则,给托马斯提供帮助。尤其可爱的是,每次只要托马斯发出“脱”的命令,她就全身心地准备迎合了。

如此懂得托马斯心思,不断地给托马斯带来快感,却从不要求他承担任何责任。萨宾娜全身都放射着光芒,像一只美丽的天鹅,在池水中、在午后的阳光下舞蹈。连她总是戴在头顶的黑色圆顶礼帽,都像极了天鹅的高冠。与萨宾娜相比,特丽莎简直就是一个丑小鸭。昆德拉存心要让读者们费解,这样一个可人儿,为什么没有被托马斯选择为终身伴侣?

只有一种解释: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需求仅仅表现为一种肉欲的时候,他是不会选择她作为终身伴侣的。尽管那肉欲也是不可少的,它从属于人类的本能。但它不具有唯一性。男人可以和无数女人性交,却绝对不可能对无数女人产生爱情。这一点,昆德拉在小说中已经有了一个清楚的交代。作为一个性伙伴,萨宾娜不足以引起托马斯与之“共——苦”或“同——感”的同情心(关于“同情”一词的解释,请参看P15-16)。这也正是托马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小说以一种看似“呈现”而实际上是“宣扬”的方式说明:生命中只有快感(轻松)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一种沉重感——责任。“我们相信正是人能像阿特拉斯顶天一样承受着命运,才会有人的伟大。”(P28)昆德拉在一个不容易被人注意的地方,轻轻一笔,给我们提示出答案。

虽然福楼拜曾经说过,小说家的任务是力求从作品后面消失。但细心的读者,总能在小说的某一个地方找到他们没有藏好的身影。或者说,小说家故意要在某一个地方偶尔地露一下自己的峥嵘,以达到让读者追随的目的(即,作者力求和读者达成沟通的目的。好的小说家,总是力求引起读者的同情。所以,完完全全地把自己藏起来是不可能的。也无必要,尤其是在这样的哲理小说中。所谓的呈现也不过是一种更隐蔽的宣扬。无可否认,呈现的本身就意味着宣扬。你能肯定,一盘香喷喷的花椒肉摆在你面前,不是一种宣扬吗?无言无声罢了——多出来的话)。小说家都像狐狸一样狡猾,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露一下自己的尾巴。

既然生命中不能承受“轻”,托马斯当然就最终抛弃了萨宾娜,一生都留守在他认为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沉重负担的特丽莎身边。只有留在特丽莎那里,与她一起承受命运(六个“碰巧”P29)的安排,他的生命才更接近于真实,人才不会变得比大气还轻。

萨宾娜仅仅代表昆德拉的旅居生活。瞧,小说中,萨宾娜总是流浪。迁居。最后孤独地终老他乡。这也是移居法国的昆德拉对自己命运的担忧。

 

轻的多重含义

 

小说中,最让人费解的难题是,“轻”到底指的是什么?习惯上,经验上,想象中,我们都会认为“重”让人无法承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到了昆德拉这里,我们忽然听到“轻”让人无法承受,这如何不引起人们的怀疑和费解呢?如果,你因为急于要找到问题的答案而加快阅读的速度,那么,你就永远也别指望得到答案。这也算是我阅读该书的一点点经验吧。据说珍珠对于人的身体有很多功效,但吞珠的一个前提是:把它研成粉末。对该书的解读,也必须如此。

在追问关于“轻”让人不能承受的问题时,我忽然想起一个故事。故事大意如此:国王让他手下的大臣们比赛,看谁是大力士。比赛的办法居然是让大臣们把一根鸡毛扔过高墙。几乎所有的大臣们都失败了。只有一位大臣很聪明,他抓住身边的一只鸡,一把扔过高墙,然后对国王说:我能把整只鸡都扔过高墙,何况一根鸡毛?他赢了。依靠他的智慧。

轻便,轻捷,轻柔,轻盈,轻巧,轻快等等,当然会让人感觉到愉快。但如果是轻薄,轻浮,轻狂,轻蔑,轻率,轻佻等等,又当如何?科学揭示,保持宇宙平衡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万有引力,于此,我们所能够感受到的最直接的经验就是地球带给我们的重力,它使我们不至于脱离开地球而进入可怕的游离状态。宇航员所面临的最大的难题就是失重。

“轻”之让人不能承受,答案居然如此简单。看来,我以前的迷惑完全来源于对常识的漠视,以及对“轻”和“重”根深蒂固的偏见。有时,轻,真的让人无法承受。像一只鸡毛,你很难凭借力气将它扔过高墙。

这个故事帮我们揭示出“轻”的一层含义,即个体的游离,游离于它所依附的整体之外。这种游离导致归属感的缺失,让人无法承受。P61有一段关于特丽莎的心理描写:“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生活就意味着在离地面很高的空中踩钢丝,没有他自己国土之网来支撑他:家庭,朋友,同事。还有从小就熟悉的语言可帮助他轻易地说他想说的话。”正是这种游离于母体之外的不安定感(生命像一根鸡毛那样轻飘飘),使特丽莎坚决地离开瑞士,与她深爱的托马斯不辞而别,回到她正处于灾难中的祖国。在布拉格,只有在某种心理需要时,她才依靠托马斯。而在瑞士,由于失根,她事事都得依靠托马斯,那她就不得不一辈子重复深夜里的恶梦。
    
或许,我刚才的论述仅仅是打了一个擦边球,它绝不是昆德拉要与我们讨论的“轻”的重要含义。它只是我解读该小说时所收获的一个副产品。让我们回到小说的开头。

“好可怕哟。”渡边淳一以这样一句话作为《失乐园》的开头,以吸引读者介入小说的核心部分。而昆德拉呢?“尼采常常与哲学家们纠缠一个神秘的‘永劫回归’观。”他一上来就要与读者探讨让人头痛的哲学问题。存心要给人一个下马威吗?不怕把他的读者们吓跑吗?没有比这更好的开头吗?没有。这样的开头必是经过昆德拉深思熟虑的。读者们要跑那是没有领会昆德拉的匠心。昆德拉苦心孤诣地要一下子就把读者引入到小说的核心部分,即引入到“轻与重”的讨论当中。在这里,他要为我们撬开一个解读该小说的缝隙,透过一丝微光,让我们看到昆德拉受难的灵魂。

昆德拉从“永劫回归”的话题,谈到十四世纪非洲部落之间的战争,谈到法国大革命,谈到人们对希特勒的仇恨的消解,谈到断头台。其中最核心的一句话是:“曾经一次性消失了的生活,像影子一样没有分量,也就永远消失不复回归了。无论它是否恐怖,是否美丽,是否崇高,它的恐怖、崇高以及美丽都预先已经死去,没有任何意义。”(P1这里,给我们揭示出“轻”的第一层含义:就是个体生命的被轻视,个体意志的被忽略不计。诚如木心先生所说,政治教条的首功是:强定善恶,立即使两者绝对化,抹掉中间层次。在极权主义政治的旗帜下,厉虐性无处不在。个体的生命和个体的意志,都没有存在的理由与空间。“它象十四世纪非洲部落之间的某次战争,某次未能改变世界命运的战争,哪怕有十万黑人在残酷的磨难中灭绝,我们也无须对此过分在意。”对生命,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的生命,如此漠视,这样的“轻(视)”谁能承受?

所以,小说体现的不止于昆德拉对祖国命运的担忧,更是对人类历史上饱尝磨难的个人的同情。对,在小说的第一章,反复萦绕于托马斯脑际的就是这个词:同情。他不断地想象特丽莎是一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就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最深切的同情。“同情”这个词,让有些读者误以为,托马斯对特丽莎的情感不是爱情,而是对可怜人的一种恩赐。仔细读一读P15-16关于同情一词的解释,就会明白,同情是“一种最强烈的感情想象力和心灵感应力,在感情的等级上,它至高无上”。

轻的又一个含义是“遗忘”。

请注意昆德拉在谈到法国大革命时说的这句话:“正因为他们涉及的那些事不复回归,于是革命那血的年代只不过变成了文字、理论和研讨而已,变得比鸿毛还轻,吓不了谁。”(P1)这是作者在小说的开头第一次直接提到“轻”这个字眼儿。随后,谈到“对希特勒的仇恨终于淡薄消解,这暴露了一个世界道德上深刻的堕落……在这个世界里,一切都预先被原谅了,一切都可笑地被允许了。”(P2)这部分文字,提示我们“轻”的又一个含义是“遗忘”。有一句话,“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具有着“遗忘(背叛)”意味的“轻”,当然让生命无法承受。“人们只能凭借回想的依稀微光来辨识一切,包括断头台。”“多少年来,我一直想着托马斯,似乎只有凭借回想的折光,我才能看清他这个人。”昆德拉不仅自己回想,而且,还要带着他的读者们一起回想,让人们记住,记住历史,记住历史上的人们曾经怎样孜孜吃吃苟且营生地活过。

 托马斯在面临“轻与重”的选择时茫然无措,“因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们既不能把它同以前的生活相比较,也无法使其完美之后再来度过。”昆德拉让人们和他一起回想并记住托马斯,其目的在于,让后来的人们在面临“轻与重”、“灵与肉”的选择时,不再像托马斯那样茫然无措,犹豫不决,以至他经历过的一个个美妙的瞬间由此而丧失全部意义——历史的重要性之一就在于向人们提供经验。
    
“只发生一次的事,就是压根儿没有发生过的事(因为遗忘。捷克人的历史不会重演了,欧洲的历史也不会重演了。捷克人和欧洲的历史的两张草图,来自命中注定无法有经验的人类的笔下。历史和个人的生命一样,轻得不能承受,轻若鸿毛,轻如尘埃,卷入太空,它是明天不复存在的任何东西。”(P192)读到这段文字,让人心痛得忍不住要落泪。可我还要残忍地在昆德拉那尚未愈合的伤口上撒一层盐,追问一句:“历史真的不会重演了吗?你不是说那些既不会笑又毫无幽默感的家伙总是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吗?如果不是为了防止历史重演,防止人类恶运的继续,你昆德拉干嘛要写这样一部小说?”

“轻”的再一个含义:完全没有负担。

昆德拉指出,尼采的“永劫回归”观,让人们背上无法承受的责任重荷,沉沉压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

诡谲的昆德拉,先就尼采“生命中无法承受的重”提出对策。但马上就话锋一转,来了一个长长的自问自答:“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最沉重的负担压得我们崩塌了,沉没了,将我们钉在地上。可是在每一个时代的爱情诗篇里,女人总渴望压在男人的身躯之下。也许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最为充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也就越贴近大地,越趋近真切和实在。”“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运动自由而毫无意义。”(P3)然后,昆德拉就来拷问读者的灵魂了,他轻轻地问道:“那么我们将选择什么?沉重还是轻松?”和蔼得像是在征询读者的意见。许是太和蔼了吧,他怕引不起读者足够的注意。于是,他又摆出巴门尼德关于“轻为积极,重为消极”的观点。然后再问读者:“他对吧?这是一个疑问。”两次自问自答之后,他确信已经引起了读者的注意,于是开始讲述托马斯的故事。

至此,轻的含义已经非常明确了。

 

草篮里的孩子

 

昆德拉在小说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特丽莎是个被放在树脂涂覆的草篮里顺水漂来的孩子”,喻意是非常明显的。

孩子的第一个喻意是弱小。如果我们理解了特丽莎是捷克的化身,当然就能够理解这样的比喻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孩子的第二个喻意是责任。“他怎么能让这个装着孩子的草篮顺流飘向狂暴汹涌的波涛呢?”正是缘于那样的想象,托马斯才决定给特丽莎以深切的同情。从前失败的婚姻给托马斯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便是对妇女的恐惧,只有把特丽莎想象成无助的孩子(而不是妇女),才能引起他的同情与责任感,允许特丽莎整夜整宿地攥着他的手指头,连翻一下身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把她弄醒。

孩子的第三个喻意是圣洁。在小说第二章《灵与肉》中,我们已经能够了解特丽莎的圣洁,她总是照着镜子寻找自己的灵魂。她母亲决意要在灯下光着身子走走,特丽莎很快跑过去把窗帘拉上,唯恐街那边的行人看见她母亲。以至于她的母亲嘲笑她,“对人要撒尿﹑要放屁的想法都不甘心承认呢。”她被迫终日给人上酒﹑给弟妹洗衣,可是在做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她总忘不了把书带在身边。书是她与恶浊世界相对抗的唯一武器,也是进入托马斯世界的通行证。

孩子的第四个喻意是强而有力的新生事物。不错,孩子在他初生时是弱小的,但它充满着前途和未来。他的未来必然是由弱小变得强大,在孩子身上,寄托着昆德拉的希望。

孩子最重要的喻意还在于拯救。“多少古老的神话都始于营救弃儿的故事!”在希腊神话中,在罗马神话中,在埃及神话中,在各国的神话中莫不如此。对弃儿的拯救最终成了对国家的拯救,对民族的拯救,对历史的拯救。在P8P187都有明确的表述。

不公平的较量

“在那永劫回归的世界里,无法承受的责任重荷,沉沉压着我们的每一个行动,这就是尼采说永劫回归观是最沉重的负担的原因吧。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和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昆德拉让笔下的托马斯不断地与女人们做爱,却不承担任何责任,享受“轻”的快乐。“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昆德拉向尼采提出了反问。于是,他再让托马斯一次次地从情妇们的身边逃开,却又心甘情愿地掮负起特丽莎这个沉重的负担,而且是“非如此不可”。

这样看来,整篇小说就成了昆德拉与尼采的一次关于哲学命题的探讨。可惜的是,因为尼采已经作古,这次讨论的发言权便完全掌握在昆德拉手中了。这样的探讨就成为一次不公平的较量。  

读完整本书,你以为你已经聆听完了大师们的教诲,可以下课了。但是,你又错了,所谓的哲学讨论仅仅是一个表象,真正的内含,还是昆德拉对祖国的精神依恋以及沉重的使命感。是昆德拉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担忧,是昆德拉对于人类灵魂的一次拯救。小说的结尾,在托马斯与特丽莎的房间中出现一只巨大的蝴蝶,音乐声也袅袅升起。

 

结束语

 

“如果永劫回归是最沉重的负担,那么我们的生活就能以其全部辉煌的轻松,来与之抗衡。”“可是,沉重便真的悲惨,而轻松便真的辉煌吗?”合上书,昆德拉似有意似无意的一句话,在缥缈的时空深处发出黄钟大吕一般的回响。我感觉到了昆德拉像上帝一样狡黠。肯定,在我思索的时候,他正躲在世界的哪个角落里,把玩着他“无限悲观的幽默”。

                                          

着笔于2004812星期四

结束于2004818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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