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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忆芸娘
受权发布吕启祥文 黄安年的博客/2012年8月30日发布
有对青年朋友新婚燕尔,精美的册页上一则贺词曰“天上神仙伴侣,人间柴米夫妻”。翻阅至此,油然想到了《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和他的妻子陈芸。《浮生六记》所叙乃实情实事,文朴而韵高,纸短而情长,历来为人爱重;传主伉俪的遭逢际遇和人生感怀如嚼橄榄,苦中回甘。芸娘曾不胜留恋和向往地说,“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奭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然而芸娘一生,饱暖尚且难得,更兼流离颠沛,“烟火”难举,敢望“神仙”?不禁发为浩叹:“君太多情,妾生薄命。”
中国文学写“红颜薄命”最为忧愤深广的当推《红楼梦》,陈芸的“知名度”当然远不及《红楼梦》的女主人公林黛玉。但她们是同时代人(沈复生于清乾隆二十八年,约当曹雪芹的卒年),又都是苏州姑娘,就时间和空间而言,把中国文学史上其他任何一位女性拉来,都不及以黛玉作陈芸的参照系来得更切近,也更能给人以启示。
芸娘和黛玉这两个人物看上去很不相像甚至大不相同。先是出身不同:一个是盐政林老爷的千金小姐;一个则是平民百姓,家徒四壁,孀母弱弟靠其十指供养。随之教育也就悬殊:一个延师课读,饱览诗书,吟咏论议,不在话下;而芸娘仅粗通文墨,幼时偶见《琵琶行》,挨字而认,方始识字,刺绣之暇,渐知吟咏,也不过偶得数句,多未成篇。更有性情的不同也是显而易见的:黛玉虽率真却尖酸,量窄口快,人所共知;而芸娘柔和缄默、克己忍让、善体人意,不必说新婚之时少言寡语、事上以敬、处下以和,“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即使后来公公错怪、婆婆迁怒,也从不剖白,默然承受。小叔娶亲,催妆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娘并不以珠花为贵,这种地方,倒有几分薛宝钗的气度了,不悭不吝,通情达理。
然而,不论芸、黛二者从出身教养到脾气习性有怎样的差异,却有一种内在的十分近似的乃至共通之点,这就是她们的艺术气质或曰诗人气质。关于黛玉,人们已经稔熟,不必赘说。芸娘虽则读书不多,说不上有什么咏絮之才,但她的悟性极好,不仅天生颖慧,对自然美和生活美有十分敏锐的感受力和领悟力,更为难得的是对生活常有一种审美的态度,在平凡以至窘迫的生活境遇中创造出一个赏心悦目的艺术天地和自得其乐的精神世界。芸娘婚后,曾伴夫婿在沧浪亭消夏小住,这大概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以后迁徙寄居,每况愈下,但她总是执著追求生活中的情趣。“萧奭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足可见出沈复伉俪为人风格。其时生活拮据,芸娘仍能巧为措办诗酒书画之雅集和对花热饮之郊游。偶有机缘随夫外出,得见太湖风帆沙鸟、水天一色之壮阔景象,泊舟万年桥下,渔火满江、待月快酌。芸娘更感心旷神怡,不虚此生。又曾闻苏州某王府废墟有土山旷地、篱落蔬圃并亩许池塘,芸娘因其“颇饶野趣”而“神往不置”,赁屋往居,果然纸窗竹榻,花光树影,“时方七月,绿树浓荫,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渔竿,与芸垂钓于柳荫深处”,几不知身居城市。陈芸夫妇平素对于花事、盆栽、叠石、造园,皆深有会心,曾自出心裁,营构盆景,神游其中。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若临江石矶,一角以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任其蔓延,花红萍白,置之檐下共品,“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两人不禁相对泪落!这是怎样一片天真的情怀,怎样一种超俗的趣味,真不愧为性情中人。至于寄居乡间时为抗炎暑酷热所制作的“活花屏”,更是一种既很实用又可观赏的艺术品。芸娘不论在她与沈复的“两人世界”里,还是在与志趣相投的友朋交往相聚中,都以一颗真挚的艺术心灵去处理一切生活细节,显示出一种敏感脱俗的诗人气质。
就艺术心灵的自由、精神生活的丰富而言,芸娘可为黛玉知己。难怪她们见了《西厢记》都爱不释手。也仅仅因为这一点,芸娘不容于世俗,见弃于家族。芸娘的遭逢际遇较之黛玉,既是幸运的,又是更其不幸的。说她幸运,是能与自己相知相爱的人结合,虽历尽坎坷,备尝艰辛,而相依相伴,百凡体恤,可谓“知己如君,得婿如此,此生无憾”;说她更其不幸,是自入沈门,动辄得咎,平白蒙谴,两遭斥逐,骨肉离散,薪水不继,隆冬无裘,竟至疾病颠连,赉恨以没。芸娘本来较黛玉有更大的承受力和忍耐性,这样一个平凡本色、安贫耐劳、柔和温婉的女性,在现实社会中竟然没有她的一席位置,更谈何容纳她的艺术心灵。
芸娘作为一个平民女子,生活对她的磨练使她比贵族小姐有更强的生活能力和更韧的生活意志。她主持贫寒之家的起居服食,唯省俭雅洁是尚,衣裳鞋袜均亲自缝制,移东补西,整旧如新。她“善为不费之烹庖”,寻常菜肴,“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她精于刺绣,曾于贫病交加之中,为了替失业的丈夫分忧,毅然接受某王府出价较丰的条件,强锈《心经》一部,工巨时促,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腰酸头眩,病势转增。其贾勇挣命,殚心竭力,较之晴雯病补雀金裘,实有过之。
在家族之中,芸娘以自己的随和忍让、勤谨淡泊,满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先受责于翁,又失欢于姑;先起小人之议,渐遭同室之讥。究其原委,纯属无辜。身为儿媳,出于尽孝,受命替婆婆代笔写家书,为公公物色身边人,却被疑忌,两头得罪,斥为“悖谬”。应小叔之求,为其借贷作保,岂料赖帐诿过,落个“背夫借债,谗谤小叔”的恶名。所谓“结盟娼妓,不守妇道”,实则是芸娘以诚挚之心、平等之礼结交一风尘女子,激赏其“美而韵”而己。凡此种种,不是代人受过,便是好心得罪,连申说辩诬的余地都没有。她所蒙受的误解和责辱,竟然到了被“斥逐”的严重地步,以至家门不容,颠沛以终。这一切,乍看真不可思议,居然“顺理成章”地发生发展。无怪沈复感愤万端曰:“女子无才便是德,真千古至言也!”
设若陈芸并无那种令沈复一见之下便“心注不能释”的才思和灵气,不过是庸碌之辈,甚或精于营私谋利、善于结欢公婆、勇于妇姑勃谿,也许就不会受屈、不至被逐、免于坎坷了。不幸的是她生而聪慧,长而颖悟、才思隽秀,在柔和平朴的性格外壳中保存着一份心灵的自由,她的艺术气质往往使她以审美的态度而不是实用的态度来对待人生。正如沈复总结自己的人生体验,“人生坎坷何为乎来哉?”“多情重诺,爽宜不羁,转因为之累”。正因为“多情重诺”,芸娘与沈复固可为闺阁良友、生死知己,然而于世路则未免迂阔。他们往往因亲情难拂而宁受责罚,又往往因友情难却而误入陷阱,更因执著追求那些“美而韵”的人和事而付出巨大代价。到头来,美好的境界(有时仅止是遐想)被击得粉碎,连最菲薄的物质生活也维持不下去。“多情重诺”正是不计功利,宜乎世人谓之“痴”。芸娘的全部过错,就在于她的“痴”、 她的脱俗,即此而言,她的悲剧与黛玉同出一源。
写于1993年1月
(载《文史知识》1993年第7期第83~85页。)
照片5张翻拍自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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