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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带是乌孙古国的疆域。汉朝曾与乌孙联姻,先后嫁过来两个公主,并帮助乌孙平定与周围部落的纷争。有学者认为乌孙人来自西亚波斯一带,也有学者认为他们来自伏尔加河流域。如今乌孙国及其人民均为过眼云烟,我们也不是到这里来怀古。被称为乌孙古道的这条路线当时曾是连接北疆南疆的重要通路。据地方史记载,东汉汉桓帝永寿四年(公元158年),龟兹(今库车)左将军刘平国曾带领“秦人”(汉人)“断岩作孔”,修筑栈道,并在道路南端的博孜克日格沟沟口修建关城,稽查行旅。当时曾勒石为记,石碑在清光绪三年(公元1877年)被发现。这条道路早已失去它的军事和商业用途,为时光所淹没。阔克苏河南北两岸是优良的冬季牧场。北岸的牧场以哈萨克人为主,南岸牧场以维吾尔人为主。如今这是一条马道,主要用于夏季草场和冬季草场之间牛羊转场,给常驻山里的一些牧民运送给养。
在地图上,我们的路线大致是,从海拔2000米的琼库仕台村出发,上溯库仕台河,在乔拉克阿苏一带翻越海拔3680米的包扎墩(蒙语“冬窝子”)达坂,然后下到海拔2100米的阔克苏河谷,利用某勘察队早先在河上架设的钢绳溜索过河。过河后沿左岸下行,然后顺着阿克布拉克塔乌(高山牧场)上升到海拔3000米的阿克库勒湖。随后,翻越海拔3900米的阿克布拉克达坂,然后沿博孜克日格沟南下,从喀拉阔坦山口出山,到达海拔2000米的塔里木盆地北缘。全线直线距离大约一百二十公里,实际路程估计有二百公里。高程上下两度各将近2000米。一路行来真可谓“层层伤心岭,道道绝望坡”,但有无数水晶般的冰山相看,无数野马似的雪水河相伴。最终,我们将跟河水一起闯出天山,由北疆来到南疆。以下简记行程。
9月20日,晴。与队友在乌鲁木齐市会合。回声是我的中学同学,野外经验非常丰富,攀登过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主峰,曾独自骑行从云南到四川,可以说是一匹“老狼”。雪莲是个漂亮的苗家女子,走高山如履平地,到过西藏阿里。风子曾独自在西藏深处漂泊一个多月。只有我是一匹新驴,户外经验局限于在美国的国家公园夏季露营,不过喜欢高山滑雪,对雪山情有独钟。后来的路上三位对我多有照顾。
21日,晴。在乌市采购食品,买些大米,干面条,洋葱,胡萝卜,路上用于晚餐。我们都已各自准备了八天的路餐和两天的备用食品,牛肉干、巧克力、奶油糖、压缩饼干之类。夜乘火车前往伊宁,在车上巧遇另一支背包队伍,成员主要来自杭州。他们跟我们同一个目标,但不是完全相同的路线。他们计划从特克斯乘车南下,在一个叫做“温泉”的地点开始沿阔克苏河左岸上行,先向南,后向东,然后到阿克库勒湖,随后跟我们同路。这个路线的好处是可以绕过一个达坂,并且避免横渡阔克苏河,缺点是路途前一半景色比较单调。这条路线在1950年代苏联出版的伊犁-阿克苏地区的地图上已经标记。说到地图,根据我出发前在互联网上收集的情况,苏联曾在新疆地区做过详细的勘察,美军1980年代公布的地图都以苏联的资料为基础。阿克库勒湖被国内旅行者称为“天堂湖”。大家说“天堂湖见”,但后来从牧民口中得知他们比我们先一天到阿克库勒湖。
22日,雨雪。晨至伊宁。预约的雷师傅开了一辆海马越野车在车站等候。他带我们去一家江南小店吃早餐,去市场买苹果,去户外用品店购天然气罐(火车上不让携带)。太早,商店尚未开门,耽搁了一些时间。随后驱车经由特克斯县前往琼库仕台。盘山土路一路颠簸,下午3时许到达。我们没有去看特克斯的八卦城,但在那里买了四个维吾尔人做的馕。馕和山东烧饼类似,在很大的、底部烧着炭火的馕坑里,贴在坑壁上烤制,块头比烧饼大很多,用洋葱入味,不用芝麻,味道类似犹太人的面包圈。当时乘热分吃一个,其余三个将是我们路上的主粮。
在特克斯开始下雨,到琼库仕台变成鹅毛大雪。我们给这一带的天山带去第一场雪,感觉很骄傲。这场雪比我们预期的下雪时间早了半个月。雷师傅说你们明天翻越达坂怕是过不去了。雷师傅曾在特克斯粮食局工作,负责给牧民运送商品粮,对当地很熟悉。到了村子里,我们在一家牧家乐小店门口下车。夏季已过,牧家乐已是铁将军把门。在屋檐下简单整理行装,分配负重。回声和风子两位因为携带各种装备,各自的背包已然超过50斤。我的85升的背包离家时尽可能轻装,只30斤左右,因此主要用来携带公用食品和气罐,加起来也将近50斤。雪莲的背包估计有40来斤,后来发现她竟然带了面膜,睡觉前蒙在脸上吓人。
下午4时许(北京时间;当地日光下午2时),背负显然沉重的背包,在村民们的注视下出发,溯库仕台河进山。琼库仕台是优良的夏季牧场,此时牛羊多已转到冬季牧场,有些冷清。一场新雪让我们十分兴奋,但行不多时就知道了厉害。牧场上的道路被回家或转场的牛羊踩得稀烂,很多地方烂泥坑横过整个路面,只得翻过路边的栏杆,在白雪覆盖的草场里行进。各家的草场各自围起来,我们只好不断地卸包背包、翻进爬出。晚8时许,来到牧民卡德拉洪家的草场,海拔2500米。卡德拉洪远远迎上来,用简单的汉语邀请我们到他家住宿。我们欣然同意。卡家两口子加儿子女儿,共四口人。儿子20岁,不怎么说话,不断微笑。女儿18岁,不久前念完九年级,汉语比较流利,担任我们的翻译。这家人有五十多头羊,十来头牛,五匹马,不算富裕。屋里一个大通铺占据了几乎整个房间。有小水电发电照明,有电视机和有线电话,还留给我们QQ号码,但是这山里没有移动电话讯号,估计那个QQ号码是他的女儿上学时用过的。
卡德拉洪请我们一道用晚餐。在通铺上摆下矮桌,吃馕,喝奶茶。我吃得很香。回声想吃面条,自己到侧屋里用天然气罐煮了一锅,放上自己带的红烧肉和辣椒,香喷喷地端了出来。他显然忘记了哈萨克牧民基本都是穆斯林。卡德拉洪见到面条,想尝尝,要了一小碗,肉到嘴里发现是大肉,立刻吐出来。他妻子和儿子偷偷地乐个不停。我们有些尴尬。他还是很礼貌地挑出肉来放一旁,吃完面条。饭后,卡德拉洪一家饶有兴趣地一一查看我们的步话机,军用地图,指北针,卫星定位器,助行杖。要我在地图上指出他家的位置,指示他家的海拔高度。问我们怕不怕狼,答不怕。问我们有没有带枪,答没有。问我们遇到狼怎么办,答有刀。实际上我们只有小水果刀。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在铺毯上比划特克斯、乌鲁木齐、北京、其它地方的位置。卡德拉洪说,你们汉人厉害,走得远。我问他们有没有枪,都笑而不答。那一带的狼估计也就是个传说。野猪据说有人见到过,但我们后来的几天里一路没有遇到过任何野兽,除了天上偶尔看见几只隼。
23日,晴。清晨离开卡德拉洪家,行前给了他100元人民币作为酬谢,然后沿马道往东南进发。昨天转场的牛羊踩烂的小道冻得很结实。今天希望能够翻过包扎墩达坂。中午时分,进至包扎墩达坂前平台,发现马道折向左边陡峭的山坡,而卫星定位器指示可向前顺河谷缓慢上升,于是我带头向前。这是个很低级的错误。河边是巨石阵,大雪覆盖后根本无法行进,用手杖探一步走一步,腿脚随时有被石头卡住的危险。最终决定退回时,已陷入巨石阵中。雪莲领先在乱石堆里横切,前后挣扎两小时,重新爬上陡坡,回到马道。我的手杖被石缝变做弓形,还好不是我的腿。今天翻越达坂的希望落空。后来知道即便没有浪费那宝贵的两小时日光,我们当天也翻不过达坂。
继续行进。日落前在海拔3000米找了一处避风的雪地,就地设营。打开帐篷时看到仅是一层纱的内帐时,大家都不由得苦笑。由于没有预料到会赶上初雪,没有携带较重的冬季帐,只好祈祷今晚气温不要降得太低。在一块巨石背后的雪上踏出两小块平地,架设帐篷,发现地钉太短,接触不到地面,于是再次祈祷,希望今晚的风不要太大,以免连人带帐篷被风卷下雪坡。人也累了,取雪化水烧开,胡乱啃几口馕。再灌上一壶开水塞进睡袋里暖脚。雪地上搜寻了一下,找不到任何可燃物,打消了篝火的念头。背包里只带了一套新鲜内衣,想留着更困难的时候用。于是便在汗水湿透的内衣外面套上所有能穿的衣服,钻进睡袋。我的睡袋标签说明可以抵抗摄氏零下10度,但有些年头了,感觉薄得跟一层纸似的。在睡袋里不停地哆嗦,暗自疑心自己能否活到天明。半夜爬起来换掉潮湿的内衣,这才稍微好受一点儿。我的内衣和绒衣是棉和化纤混纺,这是个大错。只能用化纤速干衣。
24日,晴。太阳照在山峰顶上,暖暖的金黄色。放在内帐外帐之间的靴子冻得铁壳一般,费很大力气才套到脚上。在雪地宿营,有经验的人会在睡前把鞋包好放入睡袋。朝包扎墩达坂进发,两小时后来到达坂脚下,开始之字形上升。背包越来越沉重,呼吸越来越困难。开始时我每走五十步停下来拄着杖喘十口气,后来每二十步喘十口气,再后来每十步喘十口气,再后来每五步喘十口气。不往上看,也不往后看,只求一步一步上升。回声和雪莲已在顶上等候。风子在我身后几十米远。重量相当于他自己体重百分之六十的背包让他勉为其难。时至中午,好歹都爬上来了。山口有个小小的石堆,或许是个玛尼堆。牧民在马道转弯的地方插了杆子,以防被雪盖了不认路。有棵杆子顶端挂了个羊头骨。往前看,阔克苏河谷南岸郁郁葱葱的植被上面耸立着一群群雪峰,看上去似乎比我们所在的北岸这一群雪峰还要高。回首望,库仕台河谷一带平缓的青色原野隐约可见。拿卫星定位器测一下高程,海拔3684米。
后面骑着马上来一个牧民,停下来抽我们的香烟,大家寒暄几句。所谓寒暄,其实他不懂汉语,我们也不懂哈萨克语,哼哼哈哈,礼貌客气而已。牧民下山,马在山路上得心应蹄,很快消失在前方。我们跟着马蹄印下山,前往海拔2100米的阔克苏河谷。南坡没有雪,阳光里很暖和。牛羊懒懒地散布在两边山坡上。有两三群羊赶过我们,每群百十来头,都肥肥的。估计从夏季草场转场而来。牧羊人骑在马上,面露好奇地盯着我们上下打量。你跟他们点头微笑,他们也跟你点头微笑。山里物资来得不容易,你给他们一支香烟,他们会很高兴。我来之前自学了几句阿拉伯语祝福问候,指望穆斯林兄弟们能够听懂。在特克斯买馕时小试一下,老板娘听懂了,但这一路似乎没有任何人听懂我的话。自己解嘲,认为这些哈萨克牧民大概已有多年不去清真寺,不用阿拉伯语祈祷了。后来快出山时路遇一老年维吾尔羊倌,他立刻听懂了我的问候,并同样祝福了我。
天晚了。“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今天看来赶不到河谷。遇到赶着牛拉柴禾的牧民奥博鲁特,征得同意到他家的木屋住一夜。他还要去收拢牛羊。他的妻子赶回家烧茶做饭。家门外放了个太阳能发电板,家里有太阳能蓄电池,简单照明,没有电视机,有个小无线电收音机。水用马从山谷驮上来。木柴很珍贵,或许有分配数额,做饭后炉膛里就不再添柴。他们额外给我们烧了洗脚水,真是享受啊。
女主人拿出面粉,和面,擀成薄皮,切成面条,取下挂着的风干羊肉,加上洋葱和晒干的西红柿,做了一大锅美味的羊肉炒面条。羊肉零星,面条管够。不多时,男主人和住在他家的侄儿回来了。奥家有四个儿女,四岁的儿子在家,另外三个儿女分别在特克斯县上中学,在琼库仕台上小学,路途遥远,都住校。大家喝着奶茶,用筷子从一个大盘里捞羊肉面。奥博鲁特喝了十多碗奶茶,我喝了五碗。痛快。我和风子还各喝了一碗马奶子,给回声和雪莲品尝了一口,就跟酸奶一样。
饭后聊了一会儿。奥博鲁特的侄儿二十二岁,汉语不错。他家比较殷实,有一百多头羊,二十来头牛,十来匹马。问我们明天准备怎样过河,说溜索有人看守,过一个人500元,背包100元。还说可以用马匹载我们过河,每人500元。我们没有同意。明天看运气吧。我们的房间没有火炉。征得主人同意,我拿出绳子在他们屋里拉起来,晾上湿衣湿袜,一夜基本晾干。第二天收拾背包时,女主人拿过我的绳子仔细查看,用手使劲拉扯,似乎对绳子的结实程度很满意,很想要的样子。但我不能给她,还得用来过无数的河流。
25日,晴。又喝了主人家三大碗奶茶,感觉底气很足。告别奥家,临行给女主人100元,她侄子嫌不够,要400元,最后给了200元。我们在牧民家住宿其实都不用他们的被褥,只在通铺上铺开自己的睡垫,钻自己的睡袋。顺便说,山里牧民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市场概念,都是漫天要价。风子的背包里有一小袋大米,几包干面条,一小瓶食盐,估计我们自己用不了,都送给了女主人。
沿溪流来到阔克苏河边,找到溜索。对岸没有人影,有一顶帐篷。我们拿出滑轮和绳索,安装妥当。风子穿戴好悬挂设备,身上拴好救生绳,绳子另一头绑在岸边树上,一马当先向对岸滑去。回声在这边放绳。到了河中央,风子用手抓着溜索,把自己拽到对岸。他拿出另一条绳索,一头拴在滑轮上,另一头拴在树上。我们把滑轮拉回来,把雪莲照章办理送到对岸。雪莲溜得很轻松。然后我们递送背包。为了节省时间,回声决定一次送两个。这下子苦了对岸瘦瘦的风子和女子雪莲。他们使出浑身解数,拉过去两个背包,立刻要求我在剩下的背包之前过去。我过得也很不轻松,七十来公斤的体重够他们二位一呛,尽管我自己也拿出吃奶的力气攀援溜索。据说有个时刻我的脚部似乎高过了头部,总算有惊无险。接下来过背包过人都比较顺利。过河后收拾绳索,其中一条纠缠在树桩上,当机立断割断绳索,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后来知道抓紧时间一次递送两只背包以及割断纠缠的绳索都是很英明的决策。
沿阔克苏河左岸下行,不多时过一小溪,停下来补充饮水。不料后面马蹄声响,赶上来两个维吾尔族牧民,比划着手势跟我们索要过河费。溜索乃是某勘测队架设,我们自带设备,没有得到他们任何帮助,理所当然不能付钱。但他说他的维语,我说我的汉语或英语,鸡同鸭讲,道理说不清,不如王顾左右而言他,只跟他们讨论山溪水是否可以饮用。最后拿出香烟,大家抽烟,挥手再见,他们还心有不甘的样子。顺便说,几天来我发现跟牧民们打交道时英语比汉语好用,因为他们的词汇里偶尔会蹦出类似英语的词,例如 power(电力),telephone(电话)。
继续沿河下行。马道时隐时现,有时分为几条分别往几个方向而去。我们只沿河边走。一路上不断有新鲜塌方或滑坡,小心翼翼。这时最希望看到新鲜马粪或牛粪。牛马能过,我们就能过。光有羊粪不行,羊能去到的地方我们未必能去到。从来没有感受到牛马的粪便如此让人想念。天黑前被马粪带到一处牧场,前途却被一座绝壁阻挡。卫星定位器指示预定营地就在前方不远,但走投无路。想就地扎营,苦于周围没有水源。阔克苏河水呈乳白色,溶解了大量矿物质,据说除非万不得已不能饮用。无奈,回声前去探路,爬上绝壁左边几乎同样垂直的山坡。不多时步话机响了,让我们跟上。我手脚并用,不敢站直,怕失去平衡。树枝不断拉着背包,更让人不得不爬行。苦苦挣扎上升约150米,雪莲欢呼起来。她在最后一縷日光里在密林中找到了马道。尺把宽的山路看上去简直就是一条阳关大道。拿出头灯,夜行下山。我为此行刚买来的在家试验过的头灯此刻却不亮了,好在还有备用手电筒。又行走个把小时,来到计划中的宿营地,在通往阿克布拉克塔乌(草场)和阿克库勒湖的山口溪边扎营。
正忙着设营,猛抬头,黑暗中一个陌生人站在我们中间。这是个维吾尔牧民,说他就住在小溪对岸。他问我“馍馍有没有”,我理解为他或许是想尽地主之谊,又或许要卖馍馍给我们。有了前面当地人漫天要价的经验,就跟他说我们自己带了馍馍,谢谢,不用了。他没有继续说,只是站在那里。给他一支烟,抽完走开,不一会儿又回来站着观看,仿佛对我们的设营过程极为感兴趣。如是三番,弄得雪莲想去“卫生间”也没敢。后来这人终于不再出现。第二天清晨出发,上路后不远见他和一个象他父亲摸样的人牵了马匹驮着包裹迎面走来,我这才恍然想到原来他昨天晚上可能是断顿了,来找我们要吃的。想到这里,不免有些惭愧。老乡啊老乡,你跟俺说不明白你就只好饿肚子。不过,再次见面时,他见我立刻认出他来,显得很高兴。
26日,晴。沿阿克布拉克塔乌峡谷朝阿克库勒湖进发。两侧的高山不知多少万年前滑坡下来,形成一个个宽阔的平台,堰塞了峡谷,成功造就阿克库勒湖。东南向的山谷里阳光充沛,水草茂盛,但毕竟是北坡,此时草地已枯萎,只见到小批的牛群散布在山谷里。经过两个牧场,来到一个所在,见两三栋小木屋,屋顶设有卫星信号接收碟,矮矮的屋檐上还摆着一副本地珍稀动物北山羊的头骨,带着两支弯弯的长角,有些年头了。看样子有人常年居住。果然有人在门口劈柴。跟他商量可否让我们住宿,他从火炉前拿来木炭,指指我们四人,在门前石板上画下“200”。雪莲接过木炭,划去他的数字,写下“100”。他点点头,接过钱揣在兜里,带我们去看住处。那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屋顶低矮,挂满各色包裹,木板通铺十分肮脏。我们失去住下的兴趣。向他讨回那100元后,继续往前走。不久来到一处溪边,地势平顺,有几块巨石挡风,当即决定扎营。他们三位设帐,我去拾柴,很快拖回来大堆干柴。回声煮茶,做饭。今日晚餐菜谱是白米饭,红烧肉火锅,贵州油辣椒。篝火旁吃罢美食,拿出香肠来烤。风子拿出一瓶他一路背来的散装茅台酒。嚼烤香肠,饮茅台酒,此生何求!
27日,晴。今天起得早,争取中午到达阿克库勒湖。翻越着一道又一道令人绝望的平台,每爬一道上升不到100米,共有600多米要爬升。平台上多巨石,小道也多,我们四人象捉迷藏一样绕着石头,有时呼喊一声队友,怕走错转到某个山湾牧场去。阿克库勒湖终于出现了。此湖海拔3000米,面积可观,四周雪峰拱卫,在卫星摄影图上恰如镶嵌在天山东段中央的一颗碧绿宝石,难怪被国内旅行者称为天堂湖。早早扎下营帐后,雪莲、风子两个年轻人忙着在湖边摆姿势拍照。回声早已不知去向,估计在某处创作他的山水照片。我去拍照,拾牛粪。天将晚,燃起牛粪篝火。大家一起烧紫菜酸辣汤,啃馕,烤香肠。干牛粪是个好东西,燃烧时丝毫没有臭味,反倒有股枯草的气味。起初需要架一些毛毛柴在牛粪下面引火,很大的一阵浓烟过后,牛粪开始燃烧,慢慢变做红红的炭火。时近中秋,一轮明月出天山。饮酒赏月,月色落入酒中。
平心而论,类似阿克库勒湖这样的美景常见于北美落基山脉北段,例如在加拿大班弗地方的路易斯湖,但天山深处的这一樽高山湖坐落在千年古道旁,荒无人烟,真正是“养在深闺人未识”。当地人除外,只有很少一些人有幸见到过她的靓影,自有她格外动人之处。晴朗无风时,雪峰倒影,水天一色。风起时满湖涟漪,恰如一匹绸缎,变化着深绿深蓝色。湖东北面木斯塔乌一带是乌孙古国遗址。过阔克苏河后,如果走另一条线路,翻越阔克阿拉皮也达坂,可经过那里过来。我们为了少翻一个山口,没有选择那条路。据说那里尚有一些乌孙人墓葬,我们没有去,稍稍遗憾。
28日,晴。收拾好行装,晨光中又在湖畔流连半日,中午时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经西岸石岩上的栈道绕湖而行。经过一片石头滩时,后面上来一位赶马人,是前一天我们在谷口遇到过、给他儿子送给养的那位长者。他显然也认出了我们,很高兴。维语、汉语、英语你来我往,双方都不知所云。老人牵着三匹马走得飞快,不一会儿就上山看不见了。后来在翻越达坂时,我意识到他的到来是我们的运气,他和马匹在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和马蹄印带领我们一步一步登上山口。
阿克布拉克达坂海拔3860米。北坡雪深尺许,雪下全是乱石。狂风呼啸,令人直不起腰。有一段道路在一个鲤鱼脊上之字形上升,两旁深壑,步步惊心。此时完全忘记了背负的重量,忘记了喘息,只求每一步踩稳踏实,一步步前行。我在前头踩着赶马人留下的新鲜脚印,雪莲紧跟。爬完鲤鱼脊,稍稍松口气,回头向下望去,回声的背包罩被风刮走浑然不知,风子大背包下瘦小的身形让人担心怕不胜风力。前面横切一段雪坡,雪莲领先健步如飞,令人佩服。道路转到山脊另一面,风小了,但陡峭的砂石坡渗着雪水,十分溜滑,常常走一步退半步。山口风势猛烈,衣服汗湿十分寒冷,不可久停,刚看见后面的两位在山脊冒出头部,雪莲和我便迅速下行,匆忙中忘了在山口摄影留念。
南面陡坡仍是乱石,狗头牛头一般大小。除了零星的马粪,没有道路的踪影。仔细防备着脚一踩就滑落的石块,下至海拔3000米左右,进入博孜克日格沟。坡度慢慢平缓,石头堆里开始出现泥土,渐渐地泥土多过石头,长出青草,有了树木。小溪开始出现,水势逐渐变大。还有四十多公里才能到达峡谷口,我们只闷头赶路。天黑时分在溪边找一处宿营。寻不到柴禾或牛粪,没有篝火。今天一路基本没有坐下来休息,路餐边走边吃,每天常规的牛肉干巧克力咸萝卜干。我的水壶可盛一升水,上午喝白开水,下午喝溪水。扎营后,烧碗热汤啃几口馕,溪畔洗把脸,钻进帐篷倒头便睡。做一梦,梦见一救援队送来干爽内衣,但却不肯给我,因为我没有打电话呼救。
29日,晴。马道在博孜克日格沟里与河流交错而行。九月底枯水季节,河滩宽阔,满川石大如斗。今天将要趟过无数雪水溪流。早起时穿上尼龙紧身裤,外罩速干裤,在趟第一条河水前换上潜水袜和越野凉鞋。下水后发现很管用,竟然没有特别感觉雪水的寒冷。虽是枯水季节,很多河段水还很大,宽处水浅没过脚背,窄处水深淹到臀部。有一处可能要淹到雪莲的腰部,回声把她背过了河。视水流情况,每每先由一人试探是否应该牵保护绳,还好都能简单涉过。只要不着急,在水中每一步站稳,加上助行杖,三个支点每次只移动一个。河岸高且窄的地方偶有木头便桥。转眼日落时分,看来走不出山口了,即便勉强出去也无用,晚上不会有车来接。山外是戈壁滩,风大,寒冷,不如留在山里。在离山口约一公里处安下最后一个营地,燃起篝火烤干衣物,烘干身体,很晚才入睡。顺便说一句,每天的垃圾我们都随身带着,有火的时候烧掉。可用但多余的东西,如带得过多的粮食和不再使用的绳索等,包好放在路旁石头上或挂在树枝上,牧民会拣走。
30日,中秋,晴间阴。继续涉水。以为马上就出山了,没想到还有那么多道河水要趟。偷懒不穿潜水袜的结果是切切实实地体会到赤脚不断趟雪水的痛苦。终于,下午1点31分,我们与河水一起穿出最后一道峡谷,在喀拉阔坦闯出山口。三十公里外是阿克苏地区库车县黑英山乡,此处因此又称黑英山山口。这里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海拔2000米,是为塔里木盆地北缘。至此,天山徒步翻越完成。
当地政府在谷口立了一块碑,复述汉代曾立于此地的一块石碑的碑文,称为“刘平国治关城诵”,抄录如下:“龟兹左将军刘平国以七月廿六日发众从秦人孟伯山狄虎贲赵当卑万羌石当卑程阿羌等六人共来作列亭阂[]谷关八月一日始断岩作孔至七日[]坚固万岁人民喜长寿亿年宜子孙永寿四年八月甲戍朔十二日丁酉直建纪此东乌垒关城皆将军所作也佐坡京兆长安渚于伯隗作此诵”。现代碑文没有说明原汉代石碑之所终。碑的东面还可以看到一条大约八百米长的平台,有规整的边坡,疑似治关城诵里提到的古关城的基础。
远远走来一队背包客,正要进山往北翻越。他们共十一人,分别来自福建,浙江,上海和新疆本地,其中有两个女生。他们新鲜的面容跟我们焦黑、嘴唇肿胀干裂、满脸胡须的面容成明显对比。互道珍重后,目送他们消失在谷口。天阴沉沉地刮起风来,似乎要下雨。回想一下,这一程老天对我们十分看顾,一直晴天。第一天的新雪虽然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但也让我们走了轻易走不了的雪中天山路。裹紧衣服,在风中燃起篝火,等候约好的汽车。我的助行杖状如麻花,随手送给沟口的维吾尔族牧民。牧民眼尖,远远看到尘土,叫道“车来了”(他用的词似乎是 machine,机器)。司机杨师傅给我们带来一个大西瓜,好甜,好解渴!吃完瓜,驱车前往库车,换乘火车,绕过天山回乌鲁木齐。
雷振邦的《高原之歌》唱道:
“翻过千层岭,
爬过万道坡。
谁见过水晶般的冰山,
野马似的雪水河?”
我去过了。我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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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3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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