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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魂:十三户的月光与我的讲台
我的故乡,是安徽北部沱湖边上一个只有十三户人家的小村庄。它的名字,轻得仿佛湖面上一缕呼吸,地图上寻不见,却重重地烙在我生命的版图中央。许多年了,我总在千里之外的讲台上,向年轻的眼睛描绘何谓家国、何谓文化认同。而所有理论的源头,都清晰无误地指向那片被湖水与泥土拥抱的、微小如尘的故土。我后来的一切,不过是在用学理的经纬,小心翼翼地编织从那里带来的、最初的月光。
故乡的智慧,是一种“泥土的语法”。它不凭借文字,而存于爷爷掌心龟裂的纹路,存于母亲在灶火明明灭灭中哼唱的、词句模糊的晚歌,存于湖面捕鱼归来时,邻里间不言而喻、匀一匀鱼篓的那份手势。那里,自强不息并非悬挂的训诫,而是湖田里一茬又一茬挺直的稻杆,是雨季来临前,
十三户男丁默契地加固圩堤时,那夯土声中沉稳的节奏。这种生存的哲学,教会我的第一课不是“我要成为什么”,而是“我是什么”——我是沱湖的水汽养出的筋骨,是那十三户共有的呼吸里,一个年轻的音符。这身份朴素如土,却也坚实如堤,给了我一生行走最初的原力与胆色。 于是,行走开始了。从湖岸泥泞的小径,走向县城的砂石公路,再走向百里之外城市里铺满沥青的坦途。空间一层层剥离,风景一幕幕更迭。起初,这像一种背离,故乡在身后缩成地平线上一抹淡青的烟。
然而,当我站在大学讲台的灯光下,摊开厚重的思想史,准备讲授“文化认同”与“价值建构”时,那抹“烟”却骤然清晰,变得无比具体而滚烫。 我忽然明白,我那百里之遥的行走,并非逃离,而是一次漫长的“翻译”。我要做的,是将泥土的语法,译成理论的灯盏;将湖风里的传说,淬炼为文明的基因。我的故乡,那十三户的共同体,本身就是一个最精微、最完满的文化原型。它的伦常、它的互助、它对天时的敬畏、对土地的诚诺,无一不是宏大叙事最鲜活、最健康的细胞。
我从那里走来,便天然地携带了这文化的“活体”。我的使命,便是让这具象的、温热的活体,在抽象的思想疆域里,获得它的名字、它的脉络、它不朽的理由。 故而,我的讲台,便成了灵魂的“架构”之地。我不再仅仅传授知识,我更像一个怀着乡愁的建筑师,带领年轻的学生们,用他们各自生命中那些珍贵的“泥土片段”——或许是祖母的一句方言,或许是家乡小河的一道波光——作为基石,一同仰望、一同构筑那个叫作“中华文化”的穹顶。
我告诉他们,认同并非虚空的情感,它源于你舌尖最初的味道,你耳畔最熟悉的声响,源于一个群体共渡难关时,那无须言说的默契。那十三户人家在湖边的生息,便是这宏大认同里,一个清晰而有力的音节。当我讲述这些,故乡便不再是我个人的遥望,它化作了普照的月光,沐浴着每一颗探寻归属的心灵。 为此,我深以为傲。我的自豪,不在于走出了那片乡土,而在于我始终带着它全部的气息与体温,并且找到了让它继续生长、照亮更多人的方式。我是沱湖的儿子,也是它派往更广阔世界的信使。
我那小小的、只有十三户的故乡,它从未沉默。它借我的声音,在科学的殿堂里,诉说着关于根、关于魂、关于一个民族如何从泥土里获得永恒力量的故事。这故事,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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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5-12-16 2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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