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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杰:想起了季羡林先生

已有 2105 次阅读 2023-1-20 12:41 |系统分类:人物纪事


   偶与友人聊天,谈起了季羡林先生

我和季先生算得上近距离接触的见面只有一次

那是1997年,我协助张松如(公木)老师主持的国家社科重点项目《中国诗歌史论》,出版已经两年了。这套九卷本大型学术著作,对中国诗歌发展历程和艺术精神,做了全面深入的研究论述,在学术界引起了很大反响。在当时那种经济发展还不宽裕、学术出版还很困难的情况下,出版社能够不计成本、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出版这套纯学术性的著作,是难能可贵的。出版社的领导提出,希望到北京学术界去走走、做一点宣传工作。去“走走”,公木老师是同意的,但他也特别交代,可不能搞得“庸俗”了。对这个指示,当然是坚决照办。

  不久,我和时任出版社领导、也是这套著作的责任编辑张兴彦兄,从长春启程,到了北京。第一站,就是来到北京大学未名湖畔,去拜望德高望重的季羡林先生。
  记得那天是7月31日。在北大朗润园里,临近一个长满荷花的小湖畔,坐落着一座颇显陈旧的三层(或四层)楼房。季羡林先生的居所,就在一层楼的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依今天的印象,那套房子,大约五六十平米吧,显得颇为窄仄。那间书房就更显狭小了,四周堆满了各种书籍。季羡林先生身着白布短袖衬衫,端坐在一张很简朴的木制小书桌前。那书桌横靠在挂着浅蓝色窗帘的窗户旁边,距书房门口,也不过几步距离。桌上摆放着一摞摞各类杂志信函之类。在他身后,排列着几个木制书架,上面堆放着一函函泛黄的线装书。说是“坐拥书城”,那是毫不夸张的。这座“书城”,虽不免窄仄,且略显几分零乱,却充满了儒雅的书卷气息,让人领略到一种深邃的文化的魅力,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         

见我们来访,季羡林先生忙站起身来,亲切地握手欢迎。他的态度和蔼平易,说起话来却是高亢爽朗,带着浓浓的山东腔。已是八十五岁的人了,宽长的脸上却泛着红光,没有多少皱纹,依然显得精神矍铄,双眼炯炯有神,自然流露出阅尽沧桑的淡定和果决,眉宇间洋溢着一种令人叹服的智慧的力量。        

“公木先生是我的师兄。”季羡林先生开腔便说。我想,这应是客气话。公木是河北辛集(今属石家庄)人,1910年生。季羡林是山东聊城人,1911年生。20世纪30年代初,他们曾同在北京求学。但公木入读的是北京师大,季羡林入读的是清华大学,两人并不在同一所学校,那时相熟与否,我不清楚。但他们都是毕生从事文学事业和教育事业,并且拥有一些共同的交好友(如臧克家等),还同在改革开放初期,担任过教育部直属重点大学的领导职务(季羡林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公木曾任吉林大学副校长),更重要的是,他们都带着北方人的豪爽质朴的稟性,惺惺相惜,原也是很自然的。     

我们简要地报告了这套《中国诗歌史论》的研究撰写情况,以及编辑出版过程。“这套书我看了,写得很”季羡林先生挥着手,很爽快地说。他还谈了一些具体的感受和看法。我们知道,他不仅是研究东方语言文化的大家,对中国古代文化也有精深的研究,特别是几十年来一直保持着对中国文学的浓厚兴趣,并且上承陈寅恪先生的研究理路,写过多篇中印比较文学方面的论文,精见迭出,影响很大。他的高度肯定,当然不仅仅出于个人情谊之私,而更主要的、或者说从根本上,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学术公断。虽然这套著作出版后,各方面的学术反响颇佳,但当面听到季先生说出这些话,给予这样高度的肯定,还是让我很受鼓舞,心里感到很温暖。
  后来,又谈到当前学术的态势和发展,以及出版事业的情况,季羡林先生也表达了一些启人深思的见解。总的感觉是,他对中国学术的发展,是很有信心的。
  引导我们前去拜访的,是季羡林先生的弟子、北京大学东语系教授刘安武先生。刘先生学富五车,早已是海內外闻名的东方文学专家了。但在老师面前,这位年已五十多岁的知名学者,却依然恭敬执弟子礼,忙前忙后,引路让座,还帮我们拍照留念,让我在颇感不安的同时,更切身感受到,这正是源远流长的中国文化中尊师道传统的一个真实而生动的体现,在心中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看到刘安武教授熟练地操作照相机,给我们拍照留影,季羡林先生用满是慈爱、又几分幽默的口吻,逗了一句:“安武啊,你还会弄这个?”此言一出,大家都笑了。将近二十年时光过去了。这些年里,每当想起季羡林先生,我都会在脑海里想起这句风趣的话,想起他们师生之间的深深情谊。
  拍照时,季先生想站起身来,和我并肩而立。我连忙请他继续坐好,以免忽站忽坐,过于劳累。这帧和季先生的彩照合影,后来一直珍藏在我的影集里。
  我和季羡林先生的晤谈式的见面,仅此一回。但他的书,我却读了不少。当然,对于他的专业性的梵学、东方学著作,因为专业所限,我是望而却步的(少数几篇比较文学论文例外)。早些年,读过他的许多序跋散论,内容广博,难以尽述了。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他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之论。
  他的根本观点是,21世纪必将是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的东方文化取西方文化的世纪。在这篇文章中,他郑重宣布:“我的想法是,西方形而上学的分析已经快走到穷途末路了,它的对立面东方的寻求整体的综合,必将取而代之。这是一部人类文化发展史给我的启迪。以分析为基础的西方文化也将随之衰微,代之而起的是以综合为基础的东方文化。这种取代在21世纪中就将看出分晓,这是不以人们的主观愿望为转移的社会发展的客观规律。”又说:“东方文化是以中国文化为基础的。”
  须知,他提出这种观点,是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那时,中国改革开放正处于攻坚期,矛盾积累不少,问题尚未解决。中国的经济总量(GDP),还仅排在全球第10名前后,人均GDP更是远落在后边。那时候,追赶西方发达国家尚且不及,何来“取而代之”?季氏此论,难免让人感到论证不足,在一些年轻学者那里,更是引起了不少疑问。如今,二三十年过去了,中国经济社会快速发展,GDP总量已经雄踞世界第二位,综合国力全面提升。对西方“取而代之”,当然还谈不到;但与西方“并驾齐驱”,却日渐成为现实。当然,超常规的快速发展,也难免付出一些高昂的代价,亟待加以纠正提高。但发展的成果本身,和广大人民对成果的分享,毕竟是无可争议的事实,已成为世界性的共识。站在此时此刻,回过头来,反思季羡林这位世纪老人的天才预言,只要不是心存偏见,都不能不惊叹其眼光之敏锐、见识之卓绝。
  昔日孔子有言:“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在我看来,一个仁者的胸怀,可以包容宇宙;一个智者的眼光,可以穿透时空。夫季羡林者,其智者欤?
  后来又陆续读到他的一些散文集,如《天竺心影》、《留德十年》、《牛棚杂忆》、《我的先生朋友们》等等。这些作品,多为写人叙事之作,文笔直白,如话家常,既无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布局,也无摇曳多姿的语句文釆,简单说来,就是没有刻意为之的文艺腔。少年读此,或不解浪漫想象、奇妙文思之渴。中年以后,阅世渐深,每读此等文字,常能感受到一种世事洞明的了悟和通达。另外,他的散文,不求情致之韵、文字之奇,不做情感的渲染、文釆的呈现,却很注重通过细致准确的叙写,达到一种朴素的真实。又由于他经历的丰富、见识的深邃,每于写人叙事之时,都能提供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和特征,虽然着墨不多,却能抓住本质,一语道破,给人以真实的感受和理性的力量。
  钟敬文曾如此评价季羡林的散文:“文学的最高境界是朴素,季先生的作品就达到了这个境界。他朴素,是因为他真诚。”并以诗赞之:“我爱先生文品好,如同野老话家常。”这些评价,我是很赞同的。
  在我曾工作过的深圳大学,有一些来自北京大学的学者。其中,与季羡林过从最密的,当属他的学生、印度文学专家郁龙余教授。龙余曾任文学院院长。后来我也曾任此职,所以他算是我的前任的前任(中间隔着吴予敏教授)。    
  有次,郁龙余前去北大,给季羡林做学术访谈,提到“您作为当代最著名的学者之一”,季羡林回话说:“不要说著名不著名,咱们有事说事。”这段对话,很富于“现场感”。这是故作谦虚,而是真实表现了季羡林直率坦诚的性格,和他对学术事业的冷静判断。他晚年发表文章,请辞“三顶帽子”,特别是“国学大师”的帽子,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感而发。这既是为了消弭学术浮躁之风,也是实事求是的自我评价。
  应该说,在东方学的研究领域,季羡林的学术成就是空前的,他的影响也是国际性的,称作“大师”,并不为过。但在“国学”方面,他固然也有精湛的造诣和广博的学识,并提出了许多独到精审之见,但毕竟没有在某些重要的专业领域,形成系统性的开拓和贡献。所以,称作“大家”则可,不称“大师”也罢。一位德高望重的学术前辈,在学术界、社会和国家由衷的尊崇面前,能够保持如此清醒的自知之明,做出恰如其分的自我评价,其垂范意义是显而易见的;而他关于以中国文化为核心的东方文化的远见卓识,则已远超出纯学术的范围,非“大师”之名所能涵盖,必将产生出长久的历史影响和精神力量。
  郁龙余曾经在季羡林指导下,撰著《梵典与华章》,探讨印度作家与中国文化的关系。2006年,“梵典与华章”被确定为中印友好年的主题。由此可见,人类文化如薪火相传,既可以超越空间而传播,也可以超过时间而传承。郁龙余教授曾将这部书恵赠给我。他很客气,在扉页题写:“郭杰教授:惠赠《中国文学史话》使我受益良多。今有新作《梵典与华章》,是我与深大诸学子的集体作业,敬请雅鉴。郁龙余赠于二〇〇四年十月二日。”
  他对我主编的十卷本《中国文学史话》有所谬奖,自不敢当。而他惠赠的这部《梵典与华章》,则被我一直珍藏着,每每翻阅,常有收获。
                         

                   (原载《南方都市报》2017年2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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