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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 李雅娟 来源:中国青年报 ( 2019年08月28日 06 版)
写在前面:
亚马孙大火发生后,对当地人和巴西政府的谴责声不少。一位学者曾在巴西亚马孙雨林做过五年田野调查,他想弄清楚当地人怎么看待火、为什么总要点火、不点火行不行。大家可以看看他怎么说。
另外,文章末尾关于G7提供2000万美元援助及巴西拒绝援助一事可能写得不够清楚。法国总统马克龙提出亚马孙地区主权相对化(这种表述可能不太准确,从葡语翻译的),即各国都履行保护义务。但巴西总统坚决反对,据BBC报道,博索纳罗认为主权坚决不能出让,他说:巴西不是殖民地,也不是无主之地。
世界上最大的雨林还在燃烧。
从美国宇航局(NASA)卫星捕捉到8月的亚马孙火灾开始,至今已半月有余,有人估计,过火面积超过50万公顷。
8月11日和13日,NASA的卫星探测到位于巴西西部、北部的朗多尼亚和亚马孙等4个州发生火灾。
在8月19日的视频画面中,巴西著名商业城市圣保罗城的午后犹如黑夜。“为亚马孙祈福”成了国外社交媒体上最热门的话题标签。8月21日起,美国有线新闻网(CNN)、英国国家广播公司(BBC)、《纽约时报》等媒体陆续刊发火灾报道。据CNN报道,火灾产生的浓烟甚至飘到了1700英里之外的城市,几乎覆盖了半个巴西。
火也“烧”到世界各地:环保组织横眉怒目,巴西新总统博索纳罗成为众矢之的,过时的新闻图片和流言到处传播。
亚马孙雨林究竟怎么了?
是“破纪录”的大火吗
在全球媒体的报道中,“破纪录”一词屡被用来形容此次大火。
巴西利亚大学生态系教授梅赛德斯·布斯塔曼特(Mercedes Bustamante)研究亚马孙地区生态多年,在回复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的邮件中,她说:“这次大火是2010年以来最大的,但并没有创下历史纪录。”她估计,10月旱季结束时,雨季到来会阻止火势蔓延。
亚马孙热带雨林总面积550万平方公里,占世界雨林总面积的一半,60%位于巴西境内。
巴西国家空间研究院(INPE)火灾监测项目显示,2019年1~8月的火灾记录已经是7年来最多的,比去年同期增加了82%。
INPE的火灾监测记录始于1998年。那一年,亚马孙地区的火灾烧毁了罗赖马州(Roraima)330万公顷土地,当时的巴西政府在巨大压力下启动了一项更为系统的工程,以监测火灾、打击森林滥伐行为。
NASA卫星探测数据显示,今年亚马孙盆地(包括巴西、秘鲁、哥伦比亚,以及其他国家的局部——记者注)的总体火情,与过去15年的平均值相近,但在巴西境内的亚马孙区域,火灾发生的数量和强度的确都增加了,这是该地区2010年以来火灾最活跃的一年。
在亚马孙雨林里,大部分时候火并不常见。即便着了火,湿润的空气也会阻止火势蔓延。但每年七八月份,随着旱季到来,当地人会趁机点火清理土地——亚马孙的火几乎都是人为点燃的。
8月19日,NASA的卫星捕捉到一幅图景:大火在巴西帕拉州的一个城镇附近燃烧。这个城镇位于直通南北的高速公路边,公路附近还分布着许多牧场、农田,西侧,蜿蜒的公路串联起许多小型矿场,一直延伸到雨林深处。
NASA发布的一篇文章认为,今年8月的火灾显得非常突出,是因为范围广、强度大、持续时间长的大火显著增加,而且沿着巴西亚马孙地区的主要道路蔓延。
火会烧掉什么
1935年,一个名叫列维·施特劳斯的法国年轻人踏上巴西的土地。来到亚马孙雨林后,这位日后的著名人类学家看到了一个层层叠叠的植物世界:地面被淹没在根茎和苔藓之下,地上长着一人高的草,往上看是树干、藤蔓、叶片和花朵。
一篇2012年发表于《自然》杂志的论文称,巴西亚马孙地区的人口从1960年的600万增加到2010年的2500万,而该地区的森林覆盖面积则下降到原来的80%。
随着人口增长,这个水汽蒸腾的世界开始反复经历火的考验。
李锐最近一直在关注的问题是,亚马孙地区的火势是不是可控。这位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地球和空间科学学院教授的科研项目之一,是利用卫星遥感资料研究森林火灾对气候的影响。他认为,如果过火面积较小,那么环境有自净能力;如果亚马孙雨林大面积焚烧,使得地表和大气能量平衡发生系统性改变,就有可能改变区域甚至全球大气环流的流向,进而导致不可预测的全球气候变化。
火灾释放大量的有害气体和黑碳气溶胶进入大气,一方面会严重影响区域甚至全球的空气质量,还会直接减少到达地面的太阳辐射或作为云凝结核间接影响云、降雨及其相关的能量释放和吸收过程。
“我们不能等火灾把亚马孙雨林全破坏了再来考虑这个问题,那就晚了。”李锐说,随着气候变暖的趋势,全球发生火灾的频次正在增加。
中科院华南植物所主任任海从事热带森林恢复工作多年,他担忧:树木消失之后,如果遇到大暴雨,容易造成水土流失,形成“光板地”。破坏后的热带雨林一旦形成这种热带荒漠,是极难恢复的。
任海的前辈曾在广东雷州半岛做过热带季雨林恢复的尝试,三代人接力,花费很多人力财力,用了将近60年时间才基本恢复成外貌和种类组成与原先初步相似的森林,但仍然没有达到原始热带季雨林的生物多样性程度和生态功能,物种间的联系也没能完全恢复。
据中山大学生命科学院副教授刘徐兵介绍,亚马孙雨林仅植物就有1.6万多种,占全球物种数的1/10。如果某种植物是当地的特有物种,它的分布范围不会太广,遇火就有灭绝的风险。
刘徐兵的研究方向是土壤微生物,这是促进森林物种共存的重要驱动因素。他认为,热带雨林的生物多样性程度如此高,微生物发挥的作用非常大。如果很多微生物物种在被发现之前就已经灭绝了,损失很严重。
他曾多次到马来西亚等地的雨林进行调研,发现当地人砍掉大片雨林,种上棕榈、油松、橡胶树等经济作物。有时乘飞机飞半小时,还没飞出经济作物的种植地。种植单一物种,导致当地的土壤变得干燥,极端气候增多,原本居住在雨林里的动物也都消失了。
清华大学环境学院副教授刘雪华认为,火灾除了人们提到的各种危害之外,其实也有其有利面,整个生态系统的安全性可能更高了,因为长期积累的森林能量被释放了,一个新的生态平衡开始了。一位到亚马孙区域做过采样的专家告诉她,亚马孙的森林太老了,腐殖质堆得很厚,以至于亚马孙河都呈现暗色调,并散发着酸味,这正是雨水经过森林地表腐殖质后下渗并流入河流中导致的。
刘雪华认为,火烧过之后,因为当地的雨水和热量充足,热带雨林在没有人为干扰的情况下,预计三五年就能长出新的树林。
但现实中,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当地人会种上大豆或牧草。
火是谁放的
当下,农牧产品出口是巴西经济的重要支柱之一。人们依靠放火“清理土地”,用于种植经济作物,或开辟牧场养牛。
过去5年里,挪威生命科学大学经济与商业学院的费德里科·卡梅利(Federico Cammelli)博士多次到访亚马孙雨林,专门研究森林火灾。他博士论文的题目就是《长期失调:亚马孙大火的经济学》。
2013年,卡梅利到亚马孙地区做田野调查,研究巴西森林法规的成效,结果被一场大火打乱计划。当地火灾如此常见,卡梅利过去读的论文里却不曾提到这些。他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个极为重要却少有人讲述的故事。
几个月前,巴西政府出台了一项新政策,对砍伐森林采取更为宽容的态度。环境执法经费大幅削减,执法次数随之减少。巴西利亚大学生态学系教授布斯塔曼特在邮件中提到,最近,一份关于取消法定自然保护区的提案提交到国会,引起激烈争论。
频频发生的火灾让巴西新总统博索纳罗成为众矢之的。
这位有着“巴西特朗普”之称的总统自今年元旦开始执政,决心要发展经济——过去几年,曾是世界第七大经济体的巴西,经济持续低迷,2017年的经济增长仅为1%。
早在去年竞选总统时,博索纳罗就宣称,范围广阔的自然保护区是巴西经济发展之路上的障碍,他要开发出这些地方的潜力。不久前,这位总统转发了一条长长的推文,大意是火灾不是新政策导致的。评论区里吵成一团,有人说:“我的总统,别再自欺欺人了!”
在卡梅利博士看来,“博索纳罗效应”下,农民预计环境执法力度会减弱,放火的法律成本会降低。与此同时,中美贸易摩擦让当地人期待中国会从巴西进口更多大豆,大豆价格看涨。这些因素都可能增加农民放火清理土地的行为。
对亚马孙地区的小农来说,火是廉价的帮工。一把火烧完,害虫没了,跟庄稼竞争肥料的野草也没了,烧出来的草木灰还能给作物提供养分。当地人已经习惯了火和放火。人们由森林清理出的豆田和牧场一望无际,一直延伸到地平线。
十几年前,中科院华南植物园主任任海曾到访巴西,热带雨林里丰富的物种令他惊叹。“中国面积那么大,才3万多个物种,亚马孙雨林的面积相对中国来讲不大,但其物种比中国丰富得多。”
现代人的盘子里,充满这片土地的馈赠:西红柿、土豆、茄子、辣椒、红薯、百香果、玉米……任海说,农业育种时,往往会到野生近缘种中寻找优良基因。防治疟疾的金鸡纳也来源于此地。
任海说,世界上共有三片雨林,其中面积最大的就是亚马孙雨林,有科学研究表明,它对全球碳固定和调节的作用至少占20%以上。“如果把雨林的直接经济价值算成1,那么它的生态服务价值可能就是100。”
中国社科院拉美研究所副研究员郭存海说,巴西国内一直存在着环境保护和经济增长之间的争论。广袤的雨林、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对巴西人来说是生活的红利,却是经济增长的负担。不同社会群体的态度也不太一致:大农场主希望开发,土著人口不希望自己的生活环境恶化,环保组织则认为环境保护优先于生存权。
人能与火共处吗
过去5年间,卡梅利不断返回亚马孙地区,试图了解人们对用火和火灾的态度。
2015年,他跟亚马孙的火共处了3个多月。火在人的聚居地附近照例缓慢而温吞地燃烧着,在火的包围中,他继续做访谈,眼睛被烟熏得睁不开。火还时常出现在街道附近,他时不时就需要挪车,免得车被烧掉。路上经常躺着伐倒的树,卡梅利得随身带着链锯开路。
大农场主已经改变了生产方式,不再用火帮助耕作。小农则在中短期内既没有动机、也没有能力放弃用火,他们是火灾最大的受害者。意外之火会烧掉农业收成、基础设施。每逢火灾严重的年份,当地因呼吸系统疾病而住院的人数就会激增。除此之外,他们还必须应对火灾带来的慢性病和恐惧。
在调研中,卡梅利很少见到种树的农场,多年生作物也很少。有四成受访者对他说,如果火灾风险足够低,愿意种多年生的作物。
一位受访者说:“如果不再发生火灾,我会种巴西莓、芒果、巴卡巴酒果椰……但明知道火会来,会摧毁一切,为什么还要清出土地、种上树,还给它们施肥呢?”
当地人用不同的词区分火的来源:自家点起来的火、从邻居家烧过来的火、从远处烧来的火等。
卡梅利发现他的受访者中大约一半人在过去5年间经历过两次以上火灾,来自邻居的火和来自远方的火差不多一样多。有人说:“今年我家的火烧到你那儿,明年你家的火跑到我的地盘上,时间长了,我们就不再计算损失了,而是把这些火灾当成自然而然的事情。”
尽管火灾常见,巴西的环境部门也会提供培训,人们却拒绝预防,因为防火设备的成本很高,收益却相当不确定。但凡遇到气候灾害和从远方烧来的火,损失是双重的。且开阔的田地极其易燃,可以让火连烧几十公里。
设备匮乏、灭火能力有限,当火灾发生时,这些农家扑火的目标是:不让火经过牧场、房屋,把它引到森林,火势更容易受到控制。
在访谈中,卡梅利发现,使用农机经验比较丰富的农民,反而比其他人更支持用火耕种。这是因为,当地人能得到的农业机械往往仅限于带犁的轻型拖拉机,但在遍布着没烧完的木材的土地上,这种拖拉机并不适用。重型拖拉机太贵,有关部门也不愿意提供。
前几年,巴西政府出台法令,允许农民的用火行为,但要求他们要事先获得许可,一些州则彻底禁火。但据卡梅利观察,这些法令常常不被执行。
要求巴西保护雨林公平吗
美国环境史学家瓦伦·迪恩曾记述了巴西砍伐森林的景象:“成片的大树接连倒下,整片山坡如爆炸般轰塌,顿时尘土飞杨,鹦鹉、巨嘴鸟、燕雀齐飞。”砍伐之后就放一把火,每年干季,那里的天空总是飘着一层黄色的霾。
森林消失后,人们在土地上种可可树、卖咖啡豆;种上牧草养牛,把牛肉卖给美国人;种上桉树,卖给日本人;种上大豆,卖给中国人……密集的放牧与耕种会导致土地快速退化,人们抛弃贫瘠的土地,再寻找下一块田地。
多位受访者向中国青年报·中国青年网记者表示,一味要求巴西保护雨林,对巴西来说并不公平。
“我是一个生态学者,我当然希望全球的人都有生态保护意识,但是我们心里很清楚,当温饱都不能保证的时候,谁还会考虑保护环境?”刘雪华表示,“国与国之间经济发展水平不一样,经济发达国家常常早就经过了掠夺自然的过程,他们的经济积累是建立在环境强烈开发利用的基础之上的,现在去要求别的欠发达国家保留自然资源,对方要求提供补偿是合理的。”
中科大教授李锐也持类似观点:“让巴西人站在全球的高度、为全人类的福祉考虑,宁愿自己忍受贫穷,也不去砍亚马孙的树,那不太公平,也不太现实。”
任海提到,目前世界上已推出了一种生态补偿性机制,称为“碳税”,比如某航空公司预计每年排放多少二氧化碳,它就买一片森林,使固碳量与排放量抵消,我国也在一些地方试点。
实践起来并不容易。
美国在特朗普上台后退出了旨在对抗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巴黎协定》每年从发达国家筹资1000亿美元(2020年之前),通过绿色气候基金来支援发展中国家,但特朗普表示这不利于美国经济发展,近日,他还缺席了G7气候峰会。美国早在18年前就已退出另一份气候协定《京都议定书》,时任总统小布什的理由也是:“减少温室气体排放会影响美国经济发展。”
任海认为:“如果全球气温升高,出现各种极端气候,全球生态系统都不安全了,那人类的生存环境就不安宁了,还怎么能可持续发展经济?不可能。”
刘雪华曾参与过国内生态补偿研究项目,深知这一过程因牵涉各方利益而困难重重,“只有通过国家层面上的财政转移支付,才有可能实行”。国际层面的生态补偿,显然更加困难,各国的利益诉求不一致,发达国家和欠发达国家的利益诉求差异很大。
亚马孙的大火还没有熄灭。
G7集团峰会的与会国家决定立即提供2000万美元资助,以帮助灭除亚马孙地区的火情。
但巴西总统可能不领情。巴西发行量最大的报纸《圣保罗页报》8月26日报道称,巴西政府将拒绝这一援助。
尽管烧了这么久,但在搜索引擎中用英文输入“亚马孙 火”时,第一页的内容大都关于美国亚马逊公司生产的名为“火”(Fire)的平板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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