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离去

  据村里的老人说当年老关其实是个国民党，是国内战争之后怕被政府抓获才逃回安徽老家的。此后，逮到机会就到处宣扬自己是军人，如何的英勇善战，如何的丰功伟绩。想法大概如单身的人回忆恋爱时如何甜蜜以弥补内心的缺憾一样。小村庄的人对于传闻异乎寻常的好奇心，经久不衰的传播力以及添油加醋的渲染力又让这吹嘘变成了奇闻流传于十里八乡。久而久之，传闻成了事迹，成了茶余饭后必不可少的一道点心。

  然而，已过三十的人虽然在别人的渲染中生活的有滋有味，但诺大的老爷们没有老婆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可无论什么时期什么地方，生活都有它现实的一面。伴随着丰功伟绩流传开来的还有那提不上嘴的家境，谁也没有勇气将自家女儿嫁给一个嘴上英勇无比，家里一贫如洗的男人。再说，骁勇善战的退役军人打起老婆来万一变本加厉也未可知。于是眼看要变成老光棍的老关，在一次次继续吹嘘自己的尽头处，总会俏皮的加上一句：“谁家不希望把闺女嫁给英雄啊，你们说呢?”人总会理智的，尤其是一辈辈朴实的农民，谁也不敢冒一个字的险去附和所谓的“希望”。于是每次都以不同样式但最终归一为沉默的笑结束吹嘘的话题。老关也是个聪明人，渐渐看透了人们的心思，于是由吹嘘变成了瞪眼，又由瞪眼变成了赌誓：“你们这群势利眼的家伙，看不起人，走着瞧，早晚我找个顶好的大姑娘，哼，该死的！”果然，老关最终娶到了一位在十里八乡都算一等一的姑娘。

  那个年代，贵州四川云南一代灾荒不断，山区里的人苦不堪言，不愿再过苦日子的人听说江淮地区的发达都艳慕不已，于是打工潮流涌动。许多年轻人在陌生人的怂恿下冒险出门打工，落入人贩子手中的不计其数。她们多半被运到了江淮一代。而江淮地区的农村，因为儿子多家里穷讨不到的媳妇的家庭也很多。所以花个两千三千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媳妇成了一种便宜实惠的成家方式。听老人讲，那个时期每个庄子里都有人家娶到的媳妇是贵州云南那边的人。直到现在，在安徽农村的很多地方那些当前被贩卖过来无奈嫁人的贵州云南的妇女，依然在这里生活着。

  老关的媳妇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嫁给老关的。说是嫁其实是被迫无奈的选择。当时二十岁清秀可人的老关媳妇被人贩子卖给老关时并不知道这是她后半生的归宿，还以为是打工的老板，直到看着老关家土墙上贴着的那几幅红喜字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举目无亲，大字不识一个，归家无期的未见过世面的传统女性也只知道哭。哭，如果还能发出声音便是最好的发泄方式。村长代表们苦口婆心的劝说，绝了她回家的可能，坚定了她认命的念头。老关媳妇不仅认命，还忠于命运，她从没有想逃走的念头，一辈子善待丈夫疼爱孩子，安分守己。

  在不发脾气的时候，老关是爱这个媳妇的。他帮着做家务，时不时的带她去逛街市。他吹嘘的话题也从英勇的战士转为媳妇儿子；他吹嘘的战场从饭后的人堆转到了田间地头。日子一步一登天，也许老话说得对，娶对了媳妇就过对了日子。可到后来他才知道教育对了儿子才是真的过得了好日子。

  老天爷有时候的确是会搅局的。在老关四十出头的时候，老婆突然抱病身亡了，没有预兆没有遗言，一切如同当时她被卖进这个家时一样，无声的宿命。男子汉轻易是不掉眼泪的，何况曾经的军人，所有没有人看到老关的眼泪。传言甚至说老关准备马上给他儿子娶一个后妈。可是直到他离开人世也没人知道这所谓的后老婆究竟是何许人也。他是重感情的！

  没有女人的家里，再粗枝大叶的父亲也终究会变成慈母。老关是打定主意要把所有感情全倾注给自己的儿子了，娇惯宠溺竭尽所有方式的疼爱。于是村里议论的话题又转到了这对父子身上。“太惯了，这以后肯定成不了大器”，“就是，没准以后还不孝顺呢”，“听说在学校可能混了”……说也奇怪，不管庄子上发生多少事，老关永远都是关注的焦点，似乎冥冥中注定他必是一个话题。老人的哲学必自有他的道理，村民的议论也不是无风起浪。老关这个儿子的确是三天打架，两天偷网的小混混。于是十五岁就被学校开除，出外打工了。打工若对于老实的孩子来说是赚钱成家的基础，可对于小混混来说无疑是扩大了混的舞台。

  往后的三年村里的人见天的议论老关儿子在外的行径，今天进派出所，明天在医院，老关的眉头随着议论一天比一天紧。五十岁不到的人背已经开始弯了，因为懒，头发胡子也是花白扎堆，俨然一副躯壳还是老化的躯壳。人心是终究是善良的，村里的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已然如旧却从起初的嘲笑，挖苦变成了同情可怜。有些人家甚至会经常送些吃的用的给老关，只是再也不提他儿子的事情了，因为老关儿子已经一年多没信了。谁也不晓得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究竟在做什么，在哪儿，甚至是不是还活着。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走着，躯壳越来越重，越来越弯，有一种回归大地的趋势。

腊月二十四，当地人称为小年。除了不吃饺子以外，其他和过年都没什么两样。照例是家家饭前鞭炮，饭后串门，讲究的人家甚至还会祭天拜地。家家户户从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午饭，总得鸡鸭鱼肉齐全啊。小孩子正好赶上放寒假，本来就高兴又加上有好吃的就更兴奋了。摔炮，当地人通常这样讲，从孩子们手中掷出东边一声，西边一声。这天老关没有出门，谁也没留意，饭后好心的邻居照例送了点吃的去。当邻居再出门的时候，响起了这一天最洪亮最振人的鞭炮：老关走了。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走了，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走了。没有亲人子女在旁，村里人凑了点钱也就尽快下葬了。

这天阳光明媚，这天喜气洋洋。没有乌鸦，没有寒风，也有冬天通常会下的白雪。一个悲情的人选择一个喜庆的日子离去，悄然无声的离去，像活了很久又像没有活过。

结局不是出生时注定的，是生活造就的。